潮新闻客户端 沈丽洁
凌晨四时,海岛的夜色浓稠如墨,通往三盘尾的山路上,路灯朦胧,人影幢幢,即将出海的渔船已经亮起点点灯光如繁星。预约好的司机准时等在民宿门口,倒车的声音与不眠的海浪应和,清空了我因过早起床而引发的大脑迟滞。车子载着我们这些惺忪的旅人驶向岛屿东端,那里是南麂列岛最先被晨曦吻触的额角。山路蜿蜒,车灯如刀,劈开沉默的黑。窗外的风裹挟着咸腥气息涌入,车厢里弥漫的期待,是我们在沉默中酝酿着的一种无声的仪式感。
山脚下看远处的微光。
当双脚落在三盘尾的土地上,天幕仍缀满星子,下弦月如银钩悬于海平线之上,清辉洒落,勾勒出草木与礁石的剪影。人群沿着小径向山顶攀行,海水蒸发出的晨露比家乡运河带来的水汽更有分量,扑在脸上感觉得到海的浓度。一路只有登山裤的窸窣声和中途歇息时的喘息声。脚踩着光滑的石头小心翼翼,我的呼吸声又被汇入永不止息的海浪低吟。黑暗中,我触摸到岩壁的粗粝与苔藓的湿润,掌心传来岛屿沉睡的脉搏。
山脚看海是灰蓝,海天相接处有一层金黄色的微光,把地平线处的云层照出了浓烟滚滚的气势。到达山顶的平台,早已有不少人在等待,原来看个日出我们也在暗暗较劲,需要一个最好的视觉位置。有人择石而立,有人凭栏斜靠,大家都面朝东方,在同一种默契里安静。风自深渊处涌来,带着亘古的凉意穿透夏日薄薄的衣衫,此刻的等待近乎禅定——时间凝滞,尘嚣褪尽,唯有心跳应和着潮汐的节律。工作人员提醒我们:“还有七分钟,太阳就出来了。”言语如石子投入静水,激起涟漪般的骚动。他们眼里稀松平常的光亮来临,已经可以精确到秒。
红日初露端倪。
在手机、相机的簇拥中,海平面裂开一道微红的缝隙。起初只是暧昧的暖色晕染,很快,那道裂隙被无形之手撕扯扩张,橙红、金粉、玫瑰紫泼墨般挥洒开来。眨眼间,一道锐利的金芒刺破云层!海面瞬间燃烧,亿万碎金随波涛跳跃。一个炽烈的圆弧缓缓拱出海平线,庄严如创世,红日诞生了,海越来越蓝。
此时,山顶草甸在晨曦中苏醒,这片被游客称为“海上绿毯”的天然草坪,在黎明前的幽蓝中铺展,柔软如大地吐纳的呼吸。光芒奔涌而来,感官被唤醒。草甸上的每一滴露珠都坠入虹彩,岩壁镀上流动的金箔,连游人的轮廓都在发光。此刻的太阳它近在咫尺,以光为手抚过我的眉睫,这光芒洗刷着视网膜深处积郁的尘翳,仿佛连灵魂的暗角也被骤然照亮。一位姑娘举起双臂,如轻盈振翅的鸟儿,她的欢呼被海风卷向天际:“天亮了!”我的背影也被友人快速定格,眼前那一道光,指向更远的天际。
晨曦中的草甸。
早晨的天然草坪,润泽芬芳,厚密的结缕草覆盖山脊,一直蔓延至悬崖边缘,眼看绿意即将倾泻入海。躺卧草间,阳光烘烤出植物清冽的香气,那种水与土混合之后又撒入海盐的味道,在风里交织,并最终萦绕在鼻尖。闭目时,光斑在眼皮上跳跃,涛声自下方海岸传来——人如飘浮于天地之间的微尘,被自然宏大的温柔托举。
当日轮挣脱最后的羁绊,跃入晴空,成为今天最干净的起点。这日复一日的美好,是自然界最稳定、最可靠的规律之一,给我们足够的安全感。看日出的人,于不确定的生活中,找寻一种稳定感。强光驱散水雾,三盘尾的“真面目”豁然展现,怪石嶙峋如史前巨兽蛰伏海岸,猴子拜观音的奇岩在光影中显形,万顷碧波伸展至视野尽头,渔船化为琉璃海面上的微小逗点。
三盘尾的礁岩群在晨光中展露峥嵘。潮音洞里,浪涛撞击岩穴发出管风琴般的轰鸣;风动岩危悬崖顶,似下一秒就要乘风归去。行至岬角尽头,指向东南方的手势破开晨光,同伴说:“那里,航行五小时就是台湾。”海水在峭壁下翻涌,蓝得惊心动魄,将陆地与岛屿、此岸与彼岸,都融进同一片深邃的蔚蓝。
日光渐炽,人群散去。我独坐礁石,看一艘渔船犁开金波驶向远海。渔人的身影在眩光中模糊,但已经嵌入这幅海天画卷。人类追逐日出的痴迷,或许正源于血脉深处的记忆——对混沌的恐惧,对光明的渴慕,对“重启”的虔诚信仰。每一次凝视朝阳跃出海面,都是灵魂在参与宇宙的复活仪式。南麂岛的日出以最原始的方式宣告,纵使长夜漫漫,光永远会在约定的时刻归来,如爱,如希望,如大海本身,永不止息。
当正午的阳光将海面灼成耀眼的银镜,我踏上归程。回望三盘尾,那片草甸依然以温柔的碧色承接天光。日光之下,万物终将显形——而黎明时分那场金色的神迹,已化作心上的浮雕,足以在往后无数个黑夜,为灵魂导航。
同一个太阳每天照常升起,它从不失约,失约的只是看客。我们用各不相同的眼睛和心情,迎接这份稳定的变化,在天涯,在海角,每个人庸常的盔甲,配得上光明的加冕。
享受这份新生的安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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