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暮途且远,游子悲故乡。一个人离开自己成长的地方二十多年后,再次回到故乡会是怎样?是春风得意后的触景生情?还是油然而生的万般感慨?唐朝大和七年癸丑(833年)七月,六十二岁的李绅被朝廷擢升为检校左散骑常侍、兼越州刺史,充浙东观察使。他这次赴任途中的必经之地是故土无锡,距上一次他四十一岁因公到常州、苏州回到家乡至今,已经二十一年之久。“人生几百年,胡为在远道。”重回故里的李绅睹物生情,感怀溢于纸上,他连作《过梅里七首》等诗文抒志咏怀,昭明心曲。
作为唐朝元和年间新乐府运动的倡导者之一,李绅最令人耳熟能详的作品当属《悯农》一诗:“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这位曾官居唐朝会昌年间宰相的李绅,字公垂,是亳州谯县人(今安徽亳州谯城区)。按照卞孝萱先生《李绅年谱》的考据,李绅是唐代宗大历七年壬子(772年)出生在湖州乌程县(今浙江湖州长兴县)署内。大历十年,其父李晤移任晋陵(今常州武进)县令后,便举家移居当时的常州无锡县。贞元二年丙寅(786年),十五岁的李绅在惠山寺读书。元和元年(806年),三十五岁的李绅登进士第,之后他东归无锡。经过润州(今江苏镇江)时,被浙西镇海军节度使李錡留掌书记。第二年李錡叛乱,十月平定。在李錡叛乱期间,李绅大节不失,不与其同流合污,始终坚贞如一不为其作叛逆文章。李錡欲杀之,李绅借故逃遁而获免。李绅回乡避逃之处即在今惠山寺。元和四年(809年),三十八岁的李绅出任校书郎,四十二岁时为国子助教,四十八岁时因山南西道(今陕西汉中境)节度使、宰相崔从的举荐任该道观察判官。长庆三年(823年)三月,李绅与李德裕、元稹弹劾钱徽取进士“不公”,唐穆宗李恒下诏:“勅:今年钱徽下进士及第郑朗等一十四人,宜令中书舍人王起、主客郎中知制诰白居易等重试以闻。”钱徽、李宗闵、杨汝士贬谪。同年,五十二岁的李绅改任御史中丞、江西观察使。长庆四年(824年),李绅遭李逢吉构陷,被贬为端州(今广州肇庆境)司马,五十五岁任江州(今江西九江境)长史,五十七岁迁任滁州刺史,五十九岁转任寿州(今安徽寿县境)刺史。李绅为官谨严,素不苟且。韩愈与李绅曾有师生情谊,且韩愈曾将他举荐给陆参,但凡遇到政事的处理,却从不枉纵。《全唐文》卷六三九载李翱《故正议大夫行尚书吏部侍郎上柱国赐紫金鱼袋赠礼部尚书韩公状》:“李绅为御史中丞,械囚送府,使以尹杖杖之。公曰:‘安有此?’”,同书卷六八七皇甫湜《韩愈神道碑》:“御史中丞有宠,令取尹状决之。先生脱囚械纵去。御史悉奏,宰相乘之,两改其官。”李绅个头不高,时人称其“短李”。李绅的好友白居易《代书诗一百韵寄微之》:“笑劝迂辛酒,闲吟短李诗。”自注:“辛大丘度,性迂嗜酒;李二十绅,形短能诗。故当时有‘迂辛’‘短李’之号。”《旧唐书》称:“绅形状眇小而精悍。”
在滁州、寿州两地任职七年刺史的李绅,觉得自己年龄已大,健康不佳,便向朝廷陈书请求批准告老还乡,回到江南颐养天年。大和七年(833年)正月八日,李绅接到朝廷任命他为太子宾客这个罢退大臣的闲差。到了洛阳半年后,朝廷再次任命其为检校左散常侍、兼越州刺史、充浙东观察使。接到任命后,李绅由汴渠(今河南、安徽境)经沱河(古称洨水,今安徽五河)入淮河,至扬州后取道长江,由今常州、江阴边界的芙蓉湖口进入无锡,在惠山寺逗留后,由梁溪河出城到五里湖进入太湖去苏州,再到越州(今绍兴)。
梁溪河梁湖桥段旧影(来源于《滨湖变迁》)
有田归去来,无田归亦好。阔别数载,今履旧地,船到无锡,李绅感慨万端,连续作诗七篇,吐嘱心志。这就是《全唐诗·卷四百八十一·李绅》所载的《过梅里七首,家于无锡四十载,今天敝庐数堵犹存,今列题于后》。《过梅里七首》原载于李绅在唐文宗李昂当国的开成三年戊午(838年)八月所编的《追昔游诗》三卷的中卷,分别是(一)《上家山》、(二)《忆东郭居》、(三)《忆题惠山寺书堂》、(四)《忆西湖双㶉鶒》、(五)《早梅桥》、(六)《翡翠坞》、(七)《忆放鹤》,而这七首之后是《过吴门二十四韵》。
据清朝《无锡金匮县志》的县境全图,清朝以前人们从水路到惠山即是由北侧运河右转入相连的寺塘泾,然后直抵古寺山门。李绅在惠山逗留后,又再返运河右转由梁溪河,经五里湖进入太湖往苏州。李绅在越州任期三年不到,即在大和九年乙卯(835年)十一月,又被朝廷召回仍任太子宾客,分司东都(洛阳)。返回洛阳时,他身感轻松淡然,再经过无锡时又著诗文,体物写志,以述永怀。今有学者将《追昔游诗》三卷的下卷中写有无锡旧迹的《重到惠山》《鉴玄影堂》《别石泉》《别双温树》移至《忆题惠山寺书堂》之后,这大概是其没有仔细检读李绅诗文,也未了解唐时无锡去往苏州水上交通路线的缘故。《追昔游诗》下卷中涉及无锡的诗文是大和九年(835年)五月,六十四岁的李绅由越州回洛阳再次经过无锡时写下的诗文。而《全唐诗》所载《过梅里七首》正是他赴任越州行经无锡没有长时间停留急就而作,透过诗文即可看到水路沿途的景物,又可窥探他儿时在这里成长的旧事。
对此,《全唐文·卷六百九四》所载的李绅《追昔游集序》是这样说的:“追昔游,盖叹逝感时,发于悽恨而作也。或长句,或五言,或杂言,或歌,或乐府齐梁,不一共词,乃由牵思所属耳!起梁溪,归谏署,升翰苑,承恩遇,歌帝京风物,遭谗邪,播历荆楚,涉湘沅,踰岭峤荒陬,止高安,移九江,泛五湖,过钟陵,沂荆江,守滁阳,转寿春,改宾客,留洛阳,廉会籍,过梅里,遭谗者,再宾客,为分务,归东周,擢川守,镇大梁。词有所怀,兴生于怨,故或隐显不常其言,冀知者于異时而已。开成戊午岁秋八月。”李绅编辑三卷本《追昔游诗》时已六十七岁,正任汴州宣武节度史,文中顺序一目了然,前后摆放是其官职转任途中的交通路线。下卷中涉及无锡旧迹的诗文,则是他由越州回洛阳时所作。
李绅《过梅里七首》第一首是《上家山》。李绅在诗中自注为惠山,并在《序》中说:“余顷居梅里,常于惠山肆业。旧室犹在,垂白重游,追感多思,因效吴均体。”一个六十二岁的老者旧地重游,抚今追昔,感怀不已,他真挚满怀地说:“上家山,家山依旧好。昔去松桂长,今来容颜老。”人间美好是少年,但“大都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忆起少年时在惠山寺读书的点点滴滴,正是在清晰的记忆里寻找着过去的背影,他接着说:“上家山,临古道。高低入云树,芜没连天草。”岁月流去经年,山河未老人已老,那份念想只是久存于此。于是他又接着说:“旧径行处迷,前交坐中失;叹息整华冠,持杯强自叹。”昔日老去的是自己心,但曾经纯洁稚嫩之心却依然驻足于老去之心中,这是每个人都经历过,又是每个人都会在不经意间拾起的感悟,于是他就说:“笑歌怜稚孺,弦竹纵吹弹;山明溪月上,酒满心聊放。丱发此淹留,垂丝匪间旷,青山不可上,昔事还惆怅。”按照孔夫子的说法,一个人十五岁立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一个“耳顺”之年的老人到自己年轻时读书问道的地方,会有何感?是重拾旧忆,还是再温梦想?记忆与往事只是在自己的心里回味,找来找去的,只是一个空。所以李绅在《上家山》的最后说:“况复白头人,追怀空望望。”
李绅《过梅里七首》第二首是《忆东郭居》。大历十年乙卯(775年),李绅的父亲李晤由乌程(今浙江长兴)县令移调常州晋陵(今常州武进)县令,彼时正是其举家迁移到无锡梅里祇陀里(今江苏无锡东亭长大厦村)。祇陀里因祇陀寺名而来,按照《无锡金匮县志》所载,此寺在梅里乡梁大同二年邑人王建房施宅为寺。隋大业五年废。唐上元年间重建。李绅在乌程出生时即与佛寺有渊源,其家移居此处也顺理成章。李绅六岁时其父卒,由其母教授其知识。到了十五岁时,开始到惠山寺读书。他的家在无锡城东北,而惠山寺在城西北,彼时路程水路近三十余里,其由家赴寺院读书赶路的艰辛在诗中讲得淋漓尽致。由此推知此诗中的“东郭居”是指李绅在无锡城东北祇陀里的家。他在诗中开头便说:“昔余过稚齿,从师昧知奥;徒怀利物心,不获藏身宝。”一个童蒙初开的小孩除了想记牢老师教导的知识,对于生活上的细节又怎么会在意呢?早上天还未亮,便急匆匆穿上衣服,迷迷瞪瞪赶往学堂,结果早饭只吃了两口,衣服也穿反了。他在诗中据实所述:“曳娄一缝掖,出处劳昏早;醒醉迷啜哺,衣裳辨颠倒。”但自己天生直抒己见的性格是从来不向老师说出理由的,始终是“忠诚贯白日,直己凭苍昊”。尽管别的同学有微词,但自己却是表里如一:“卷舌堕谗谀,惊波息行潦。”而当后来自己学有所成,考中进士及第为官,则自然是“旌旄光里舍,骑服欢妻嫂”。然而这毕竟是一个六十二岁的老人对五十多年前自己往返城东到城西求学经历的回忆,眼前的现实则是“倏忽变星霜,悲伤满衷怀”。
如今的惠山寺(来源于网络)
李绅《过梅里七首》第三首是《忆题惠山寺书堂》。在唐朝,平民寒士虽有平等权利自由参加考试,一经登第,既有进用之望,而数年之间,更可致卿相之位,但朝廷于公立学校却有所忽略不计。如此,寒士们或择山林静境建茅屋以居,或寄寓寺院随僧洗钵,读书攻学。真可谓“十载同栖庐岳云,寒烧枯叶夜论文”。而赴阙之时,则“旧隐匡庐一草堂,今闻携策谒吾皇”。古寺接纳寒士,李绅由数十里外的东亭祇陀里至此也就不稀奇了。所以李绅在诗中说:“故山一别光阴改,秋露清风岁月多。松下壮心年少去,池边衰影老人过。”一个六十二岁的老人回到年轻求学之地,少年曾为壮志去,迟暮却是白鬓归,年轻时拼命追求的梦想,是生命的体验?是尘俗功名利禄的获取?还是一个人在自己所处时间、空间里给人群的创新与创造?是,也不全是;有,也不全有,只是此心和此身在此时间和空间的努力而已。所以他说:“白云生灭依岩岫,青桂荣枯讬薜萝。惟有此身长是客,又驱旌旆寄烟波。”人是不可能脱离所处时代的,也不可能不食人间烟火,名利枯荣,白云苍狗,都非自己来决定。身为唐室一方大员,难跳出三界外,仍得捧执朝廷旌旗,穿梳于九州四方。
李绅《过梅里七首》第四首是《忆西湖双㶉鶒》。李绅三十七岁时曾应浙江观察使薛苹的邀请客游越州,顺道经过杭州时见到西湖的㶉鶒,也叫“鸂鶆”,是一种形大于鸳鸯的水鸟,多为紫色,好结对并游,江南人俗称紫鸳鸯。在这首诗里李绅借成双成对的㶉鶒来陈述自己以宦为业的“读书识字知何益?赢得行踪似转蓬”实际境遇。他在诗的开头说:“双㶉鶒,锦毛斓斑长比翼;戏绕莲丛回锦臆,照灼花丛两相得。”他从进士及第为官开始,他的妻儿即从此或随或离,随与离都是官职调整后奔波劳顿的艰辛。诗的开头讲的是欢聚,后面讲的是与妻儿的离别,他说:“云间上下同栖息,不作惊禽远相忆。东家少妇机中语,剪断回文泣机杼。徒嗟孔雀衔毛羽,一去东南别离苦。五里裴回竟何补?”诗里的“云间”指江南苏州以东沿海一带。诗中最后的“别离之苦”和“五里裴回”实是李绅与妻儿在梁溪河入太湖的五湖畔分别时依依难舍和徘徊不前的真情外露。
李绅《过梅里七首》第五首是《早梅桥》。李绅诗文所述“早梅桥”或是无锡运河转入通往太湖的梁溪河上的古桥。诗中除了叙述早开梅花的景色外,还续前诗《忆西湖双㶉鶒》未尽之言,继而畅叙别离故土、故人与乡亲之苦,他说:“桥边一树伤离别,游荡行人莫攀枝。不竞江南艳阳节,任落东风伴春雪。”
李绅《过梅里七首》第六首是《翡翠坞》。依李绅诗中所述,此坞或在出梁溪河进入太湖犊山附近的山谷。行船进入太湖,宽阔景色让诗人心境随之舒畅,李绅借翠鸟比喻自己洁身为官、笃实做事的诚朴品格。
李绅《过梅里七首》第七首是《忆放鹤》。唐朝前后,江南之地多有隐士养鹤,以喻其方外之志。晚唐,皮日休养过鹤,皮日休、陆龟蒙的好友无锡隐士魏朴也养过鹤。东晋史学家干宝曾作《搜神后记》,讲述辽东人丁令威学道于灵虚山,后化鹤归辽,集城门华表柱。当时有少年举弓欲射之,白鹤飞,徘徊空中而言道:“有鸟有鸟丁令威,去家千岁今始归,城郭如故人民非,何不学仙冢累累!”遂高上冲天。因故,唐宋文人雅士不仅养鹤明志,诗词也常用之。故李绅在此诗的序言中说:“顷年无锡闲居,里人献鹤雏,余驯养之。周岁,羽毛既成,见其宛颈长鸣,有烟霄之志,开笼放之,一举冲天,复回翔久之,乃去。”他接着在诗中说:“羽毛似雪无瑕点,顾影秋池舞白云,闲整素仪三岛近(梁溪河口入太湖处便是三山岛),回飘清唳九霄闻。”这是李绅以鹤喻志洁雅直,也是性格耿直、不易权变的如实表达,所以他又接着说:“好风顺举应摩日,逸翮将成莫恋群。”有原则且志存高远的人,只会与志同道合者为朋,而不会与酒肉兄弟为友。良禽择木而栖,贤者与志士为伍,清者因浊者而见洁,浊者由清者证其不清。李绅在诗的最后说:“凌励坐看空碧外,更怜凫鹭老江濆。”凫又叫野鸭、鹜。鹭是白鹭,生长在江河湖泊中,常常结伴短暂飞行,不能长途高飞。《庄子·骈拇篇》中的“凫胫虽短,续之则忧;鹤胫虽长,断之则悲”讲的就是它。李绅在《忆放鹤》中的最后两句直抒自己高尚凌云之志,不屑于和利禄之徒在尘俗宦海涌起的高浪里如凫鸟般追逐。
鸟瞰三山岛(来源于网络)
大和九年(835年),朝廷再次命李绅重返洛阳“回锅”,重新担任“太子宾客、分司东都”,而这一次经过无锡时,他所作诗文意境跃上了新的一层……
作者简介:
陈永跃,安徽五河人,曾服务于军队政治工作部门,并获全军新闻奖、中国新闻奖。而立之年卸甲归田,在地方政府工作。闲暇之余,长期从事历史学术研究,并致力于钱穆学术思想的探寻。相关研究文章被《人民网》、中央党校《学习时报》《儒家网》《文史知识》等媒体刊登转载。研究成果先后在中国孔子研究院、曲阜师范大学、南昌大学、江南大学等高校交流,相关论文被收录文集。两度受邀参加江南文脉论坛。
来源:滨湖档案
还没有评论,来说两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