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静的影珠山

石光明

毫无思想准备便邂逅了这座山，却让我忘不了它。纵然曾游历的名山大岳浓重底色还历历在目，叠印心底。

山叫影珠山，如虎踞龙盘，横斜在洞庭湖平原与幕阜山的过渡带上，是长沙县与汨罗市的界山，镇守着与湘江并行的岳长古道。据说是长沙十大名山。影珠山主峰不高，海拔只509米，方圆30里，70座峰峦绵延起伏，绿涛汹涌，碧浪迭起。查资料又知道它出身不凡，是幕阜山余脉。读地理知道，幕阜山又名天岳山，虽无五岳显赫，但名分不低，东南西北中五方之上，能笼盖者唯“天”而已。

尽管如此，我还是难以将这座山与长沙名山联系起来。远观近看，横看侧看，怎么看也不像，极其普通。没有方志典籍里名山的门当，也没有文艺作品名山的户对，没有高峻腾空的气势，也无纵横匝地的气场。甚至我来之前还不知道它。低调，不张扬，默默守护着一方田园。远远眺望，没有给人特别的观感。

这里远离了城市的喧嚣，满眼绿色的山野，和山野之上灰蓝色的天穹。立于山顶，只觉得周遭世界都静了下来，山下，望眼极寥廓，黛绿的群山晴烟如带，星罗棋布的田园农庄炊烟袅袅，依稀传来鸡犬之声，时光仿佛停滞了一般，静气飘逸，涤荡着我的身心。

人们常常把静谧与孤寂连在一起，甚至造出“静美”“孤芳”的词汇来形容。静，既是客观环境的描述，更多是主观心态的造化。静谧之时往往是人独处的时候，容易让人发呆的时候，没有外物的干扰，此时人的思维最活跃，面对山水，思接古今，灵感频闪。不由得想起佛家的“面壁”，道家的“打坐”来。当然佛道的取静是为了修行悟道，就游人而言，“取静”乃阅读山水的方式，记游风景的法门。

身旁有人念起一首长沙民谣，沧桑感的声音，回旋在绿树荒草之间：“影珠山，离天三尺三，人要低头过，马要卸却鞍。”海拔509米的主峰固然是长沙县第一高峰，然而被民间拔高到“离天三尺三”的程度，又是为何?长沙人再善于夸张，也不至于拎不清常识吧。原来这是形容影珠山的历史海拔和气势，难怪人说登此山是“与仙人同游，同英雄比肩。”几分神秘神奇，令人神往肃敬。

影珠山之名，与神仙有关，氤氲着仙气。有几个版本，一是传说“山顶有井，其影如珠”，因而得名。问过也找过，不知井在何处，更别说“其影如珠”了，有几分困惑。二是由“隐居山”转化而来，长沙方言“珠”音同“居”，而长沙方言保留了大量汉唐古音。民间传说的隐居仙人是谁?即南朝的陶真人，当年陶真人就是隐居在山上岩洞修仙炼丹，后来由此飞升。离这不远的榔梨还有座陶公庙，说是庙，实为道教全真派道观，有“六朝遗庙，千年名山”之誉。曾慕名谒陶公庙，对其古建筑及庙会文化颇多感佩，受益最深的却是其戏台的一副名联，“凡事莫当前，看戏何如听戏好;为人须顾后，上台终有下台时。‌”不仅描绘了戏剧虚幻与现实的关系，还蕴含了深刻的人生哲理，告诫人们生活中要懂得反思和放下，尤其为官从政者读后多有深思。千百年时光，陶真人遗迹已难寻觅，毕竟查遍道家典籍，这里既非洞天也非福地。现在寻仙，只能去传说中翻找。

其三，说“隐居山”乃“隐朱山”衍生。中国历史上七大悬案之一的明代建文帝朱允炆的下落也与这里扯上了关系。明朝建文四年(1402年)，燕王朱棣“叔叔造侄儿反”，发起“靖难之役”，攻克南京，朱允炆去向成谜。史学界主流观点是朱允炆化装成僧人，与二三亲随潜出宫城，辗转多地逃亡，浙赣湘黔不少地方都曾报道过发现他的踪迹。影珠山极可能是他逃亡途中停留隐居过的地方。武侠小说《江湖奇侠传》的红莲寺就是以山上养静寺为原型的，还告诉读者：“很有几个明朝遗老隐居在里面”。这个传说尚缺历史学家考证，但方圆百姓口口相传，说得有鼻子有眼，不由你不信。

儿时长辈告诫，“欺山莫欺水”。这个“欺”其实含了“乐”和“玩”之意。因为山厚重踏实，人们尽可放心去亲近撒野。眼前的影珠山，一片静谧祥和景象，让人心绪安宁。想起一首歌，“朋友来了有好酒，若是那豺狼来了，迎接它的有猎枪。” 行走影珠山，只觉得中华文明的和平友善和中华民族的血性坚韧写满了这座长沙的家山、神州的英雄山。

真正让影珠山彪炳史册，是上世纪中国抗日战争相持阶段的第三次长沙会战。一座抗战遗址公园震慑游人心魂。山顶立有抗战阵亡将士纪念碑，剑指蓝天，基座碑文两侧题有对联：“倭寇未曾不片甲，英魂驻此障长沙。”沿着栈道缓缓寻觅，血与火的历史浮现眼前。

1941年12月7日，日军偷袭珍珠港，太平洋战争爆发。12月8日，日军进攻香港。占领岳阳的日军第11军趁驻守长沙附近的中国军队调动南援，先发制人，发起第三次长沙会战。第九战区薛岳将军采用“天炉战法”，诱敌深入，围堵歼之。影珠山是长沙的天然屏障，军事要冲，是关门打狗的最佳阻击地。1942年1月4日，日军从长沙城下败退，落入我方布设的“天炉阵”中，当日军第3、第6师团逃至长沙东北地区，被国军7个军前堵后追，日军独立混成第9旅团南下接应，也在影珠山下被我58军、20军合力痛击。

第三次长沙会战从1941年12月24日至1942年1月15日，历时23天，共毙伤日军5万以上。是太平洋战争开始后盟国的第一次大捷，被盟军誉为“东方斯大林格勒战役”，引起强烈的国际反响。英国《泰晤士报》称：“12月7日(指珍珠港被袭)以来，同盟军唯一决定性之胜利，系华军之长沙大捷”，“际此远东阴雾密布中(指香港陷落、马尼拉失守、马来亚危急等)，唯长沙上空之云彩确见光辉夺目”。影珠山阻击战全歼了狂妄的日军山崎大队，是正面战场成建制全歼日军大队规模的成功战例。会战告捷后，各媒体蜂拥报道影珠山战绩，还拍摄过纪录片《影珠喋血》。

地球上没有一座同样的山。每座山都有自己独特的春秋，有自己个性的叙事风格。现在的影珠山，主色调是绿，特别养眼的绿，是生态的主题色，这是神州大地和平宁静的生态写照。它的绿色系变化却格外醒目，悠久历史人文研磨的冷绿，与80年前血与火烧热的暖绿、新时代山乡巨变点染的新绿，交相变幻，把静静的影珠山大笔书写到了我的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