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休典礼上,热闹的礼堂里悬挂着“光荣退休”的横幅,彩色气球飘浮在人群头顶,烘托着喧闹的氛围。陈伯站在人群里,眼睛闪着兴奋的光,正兴致勃勃向大家展示他手中的房车模型,详细解说内部构造:“瞧瞧,冰箱、床铺、灶台,应有尽有。我早已规划好了路线!”另一边,刘伯却独自坐在角落,紧皱眉头,反复核对手中那张密密麻麻的退休金计算表,口中念念有词:“这点钱,够不够?万一呢?……”声音低沉,仿佛在确认某种无法驱散的忧虑。退休的钟声敲响,陈伯已经迫不及待要奔向远方,而刘伯却被“万一”这个沉重的词紧紧锁在原地,动弹不得。
陈伯的旅程,在退休后的第一年便轰轰烈烈地启程了。
他将那辆精心改装的二手面包车开动起来,老伴坐在副驾上,笑意盈盈,窗外变幻的风景映亮了她的眼眸。陈伯的第一站是青海湖。当车窗外掠过成片金黄油菜花田,最终豁然现出那一片浩瀚无垠的蔚蓝时,陈伯的心仿佛被巨大的惊喜攥紧,他喃喃道:“真没想到,老了还能亲眼看到这样的天光水色!”他兴致勃勃地跟着当地牧民学了几句藏语,虽然发音笨拙古怪,却引来阵阵善意的笑声。他尝试着去啃牦牛肉干,坚硬的口感让他眉头紧锁,老伴在一旁笑得前仰后合。
而在千里之外,刘伯的生活则如钟表般精准重复。退休后的第一个清晨,他照例在六点整醒来,桌上摆放着和昨日毫无二致的清粥小菜。上午,他准时踏入社区活动室,在熟悉的老位置坐下。四周是熟悉的老面孔,空气里飘着熟悉的茶香,话题也无非是些熟悉的家常里短、养生秘方,以及偶尔夹杂着对保健品天花乱坠的广告宣传。刘
时光飞逝,转眼已是退休第五年。陈伯的足迹,早已从青海湖的蔚蓝蔓延至更辽远的异国山川。
在威尼斯,他竟迷失在那座水城错综复杂的迷宫中。狭窄的水巷如同交错的掌纹,他焦急地穿梭其中,额头上沁出细密的汗珠。就在茫然无措之际,一位街头画家的目光捕捉到了他的窘迫。画家热情地招手,用夹杂着浓重意大利口音的英语,为他勾勒出清晰的路线图。后来,陈伯索性坐在画家的小凳上,饶有兴致地看对方如何把流动的水色、古老的石桥和穿梭的贡多拉变成画布上永恒的光影。分别时,画家在那张简陋的地图背面,快速为他和老伴画了一幅充满童趣的肖像速写。那张纸片,后来被陈伯小心翼翼地夹在泛黄的日记本里,成为迷路馈赠的意外惊喜。
而在故乡的小城,一个普通的春日午后,刘伯惯常的路线却发生了微小而致命的偏离。他本是去熟悉的菜市场,却不知为何,脚步被无形的线牵引,踏入了旁边一个从未涉足的陌生小区。灰扑扑的楼房长得一模一样,冰冷的水泥路纵横交错,如同巨大的棋盘,他顿时成了棋盘上一颗彻底迷失的棋子。恐慌如冰冷的潮水,瞬间没顶。他徒劳地原地打转,冷汗浸透了贴身的旧衬衫,眼神里溢满了孩童走失般的巨大无助。天色渐暗,路灯次第亮起,将他茫然的身影拉长又缩短。
最终,是好心的路人发现并报了警。当儿子心急如焚地找到他时,刘伯像个做错事的孩子,嘴唇嗫嚅着,反复解释:“我……我就是想买点你妈爱吃的嫩豆腐……” 那个夜晚,儿子默默地在父亲磨损的旧外套内衬,缝上了一块写有姓名、地址和电话的布条。灯光下,儿子低垂的头和手中细密的针脚,无声诉说着一种沉甸甸的忧虑。
退休第七年的冬天,两种生命状态之间的沟壑,已然深如天堑。
陈伯与老伴乘坐的南美邮轮,正缓缓靠近一片被千年冰川环抱的纯净水域。空气凛冽如刃,剔透的寒气直沁肺腑。午夜,陈伯独自裹着厚厚的羽绒服,固执地守候在甲板。当船悄然穿越冰川峡谷,他猛然抬头,只见墨黑天鹅绒般的天幕之上,浩渺的南十字星座倾泻着清冷而璀璨的星光。那光芒如此纯净、盛大,仿佛来自宇宙洪荒的凝视。他屏住呼吸,颤抖着举起相机,在零下十几度的严寒中,手指冻得几乎失去知觉,却固执地按下了一次又一次快门。回到船舱,他对着同样激动难眠的老伴,声音因极致的震撼而微微发颤:“值了,这一辈子,看到这个,什么都值了……” 舱外,冰山沉默,星河奔流,时间在此刻仿佛凝结成永恒的水晶。
几乎就在同一时刻,北半球的故乡医院里,弥漫着消毒水刺鼻的冰冷气味。刘伯坐在诊室里,白炽灯管投下惨白的光。医生指着CT片上那些象征记忆萎缩的异常暗影,语调沉缓而清晰:“阿尔兹海默症……早期症状明显……” 这几个字如同沉重的铅块,狠狠砸在诊室冰冷的地面上,也砸碎了儿子眼中最后一丝侥幸的希望。儿子颓然跌坐,双手深深插进头发里,肩膀难以抑制地微微耸动起来。刘伯坐在旁边,却显得异常平静,甚至有些茫然。他迟钝地转过头,望着诊室窗外灰蒙蒙的天空,眼神空洞,仿佛医生口中那个正在被疾病悄然侵蚀的世界,与他全然无关。他下意识地、一遍又一遍地摩挲着口袋里那串随身几十年的老钥匙,金属冰冷的触感是此刻唯一的真实。
两年后,陈伯从非洲归来,听闻故友状况,携带着满身风尘与一本厚厚的相册,踏进了疗养院静得能听见尘埃飘落的声音的房间。
他轻轻坐在刘伯床边。刘伯的目光呆滞地定格在空无一物的天花板上,对来客浑然无觉。陈伯犹豫片刻,轻轻翻开那本沉甸甸的相册。一页,又一页:青海湖畔老伴飞扬的衣角和璀璨的笑靥;威尼斯水巷画家笔下神采飞扬的速写;安第斯山脉深夜那令人窒息的璀璨星河;撒哈拉落日熔金,将无垠沙丘染成一片燃烧的血红;乞力马扎罗的雪冠在赤道阳光下闪耀着圣洁的寒光……每一张影像都是一扇通往浩瀚世界的窗。
当翻到那张撒哈拉星空的照片时——深蓝近黑的苍穹上,银河如倾倒的钻石之河奔涌不息,壮丽得令人心魄俱夺——一直沉默如雕塑的刘伯,布满皱纹的眼角忽然极其轻微地抽动了一下。他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将浑浊的目光移向那令人眩晕的璀璨星河。枯槁的手指在洁白的被单上无意识地抓挠了几下,仿佛要攫住什么。接着,一个微弱得几乎被空气吸收的音节,从他干裂的嘴唇间极其费力地挤了出来:“……亮……”
陈伯的手猛地顿住,相册差点从膝上滑落。他难以置信地望向老友的脸,那双曾盛满谨慎与忧虑的眼睛,此刻如同蒙尘的旧玻璃,却在深处,被相纸上那片遥远星河的微光,极其短暂地、微弱地映亮了一瞬。这一声含混的“亮”,仿佛是沉寂灵魂深处传来的一声悠远回响,来自某个未被疾病完全湮灭的角落。陈伯紧紧握住刘伯那只枯瘦冰凉的手,久久没有松开。
两双布满岁月刻痕的手交叠着,一本摊开的相册静静躺在他们之间,如同横跨两个世界的桥梁。撒哈拉沙漠那无垠的星空在纸页上永恒闪耀,光芒穿透疗养院凝滞的空气,微弱地照亮了刘伯眼中那片荒芜之地。这一瞬间的微光,虽短暂如流萤,却照亮了生命最深层的真实——那些我们亲身跋涉、以灵魂触摸过的万千世界,其光芒早已融入血脉,成为抵御遗忘与虚无最坚韧的灯塔。
人生暮年,有人选择用脚步丈量世界的辽阔,让每一道陌生的风景都成为抵抗生命锈蚀的磨刀石;有人则退守方寸之间,任由习惯的藤蔓缠绕身心,最终被日益缩小的牢笼所禁锢。旅行与固守,非关对错,却指向生命可能性的两极。陈伯相册里封存的壮阔星河与人间烟火,是他灵魂疆域不断拓展的勋章;而刘伯那声微弱如叹息的“亮”,则是被困的方寸天地里,对辽阔宇宙一次惊鸿一瞥般的本能呼应。
无论我们选择出发还是守望,生命的深度与广度,终究取决于那颗心是否依然保持着对世界的新鲜触角。那声含混却执着的“亮”,便是所有未曾熄灭的灵魂对浩瀚存在最深沉的致敬——在生命有限的画布上,唯有不断拓展感知的边界,才能为这幅终将褪色的作品,注入最浓烈、最不易被时间风化的永恒亮色。
还没有评论,来说两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