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河南日报 》( 2025年07月30日 第 11 版)
□龚立堂
晨雾悠悠地漫过新县的箭厂河,浣衣妇人手中的木槌有节奏地叩击着石阶,那清脆的回声,恰似与昔日大别山送郎参军的《八月桂花遍地开》民歌热烈相拥。我轻踩着晶莹的露水缓缓上山,放眼望去,油茶林于山坳间肆意铺展,油绿的叶片上,颗颗露珠圆润剔透,仿若盛着鄂豫皖苏区首府烈士陵园那清冷的月光。1927年黄麻起义的枪声,就隐匿在这片土地的褶皱深处,纪念馆玻璃柜中的梭镖,木柄的裂纹里浸透着永不褪色的殷红血痕,无声诉说着往昔的峥嵘岁月。
【一】
记得那年的寒冬,新县油茶树下的地窖里,藏着英勇无畏的游击队员。时光悠悠流转,如今的油茶树已然亭亭如盖,每至秋日,洁白的花朵便如繁星般覆满山坡。微风轻拂,花瓣簌簌坠落,仿佛大地在轻轻翻动着岁月的书页,每一页都写满了动人的故事。
板栗树摇曳的影子,引领着我走向商城。当地的老人缓缓讲述着,那年深秋,大娘们肩扛竹筒,艰难前行,肩膀被磨破。那竹筒里装着的熟板栗,却是红军伤员赖以生存的救命粮。
1944年春,伤员们在商城的油茶林里安心养伤,老乡们不辞辛劳,卖茶油为他们买药。古老的茶油榨坊里,老木榨依旧静静伫立,撞杆落下时发出的沉闷声响,恰似当年的梆子声,在山谷间悠悠回荡,余韵绵长。
如今,板栗的甜香弥漫在集市的角落,孩子们欢笑着,高举着糖炒栗子奔跑嬉戏,他们衣襟上残留的糖霜,宛如战士们当年未吃完的干粮碎屑,在阳光的照耀下,闪烁着细碎而温暖的光芒,那是对往昔岁月的深情铭记。
【二】
光山县大苏山的茶园,仿若一幅水墨画卷,悠悠地浮在缥缈的云雾里。清明前的毛尖,芽头鲜嫩,缀着点点金毫,宛如繁星闪烁。老茶农的指尖轻轻抚过茶树皲裂的枝干,轻声说,这棵茶树的根须,曾缠着半片军装布。那年的采茶季,女战士机智地将炒青的茶叶撒在山路之上,浓郁的茶香,成功吸引追兵走向岔路。彼时,满锅新茶蒸腾而起的白色水汽中,正藏着一场悄无声息却惊心动魄的转移行动。
眼前茶厂的铁锅中,泛着青蓝的火色,老师傅翻动鲜叶的手势,娴熟而沉稳,“三炒三揉,才出真味。”老师傅的话语中满是对制茶工艺的执着坚守。锡罐中的“红军茶”,遇水瞬间尽情舒展身姿。茶汤碧透如洗,叶片在杯底傲然竖起,宛如一面面旗帜。
前往浉河区的道路,被连绵起伏的茶山漫成一片无垠的茶海。浉河港镇采茶的老婆婆们,手法娴熟地掐着“旗枪”与“雀舌”,竹篓里的信阳毛尖,渐渐堆成一座翡翠般的小丘。“一芽一叶是枪,一芽二叶是舌”,她们指尖灵动翻飞,如翩翩起舞的蝴蝶。这动作,与当年给伤员包扎时的轻柔细致一脉相承,饱含着对生命的关爱与呵护。炒茶时,升腾而起的白色水汽中,仿佛能看见当年的老婆婆们,正满脸慈爱地把温热的茶汤端给伤员,瓷碗边缘凝结的水珠,恰似落在时光长河里的泪,满是心疼与不舍。
【三】
浉河区四望山的暮色苍茫,它现存《先锋报》创刊旧址。油印工作室遗址的土坯桌上,桐油灯的光晕依旧凝在墙缝之中,宛如历史的眼眸,静静凝视着过往。1939年深秋,刘少奇同志题写《先锋报》报头,创办了豫鄂边区抗日根据地第一份党报,桑皮纸质地粗糙,仿若砂纸一般,却稳稳托住了那些滚烫炽热的字句,每个字都饱含着对革命的坚定信念与对未来的殷切期望。编辑们的手指因寒冷而冻裂,却依然紧紧捏着铁笔,在蜡纸上一丝不苟地刻下“抗日救国”四个大字。每一个笔画,都似燃烧的炭火,在寒夜中散发着无尽的热量,逼退周遭三尺的彻骨寒气。
老栎树下的地窖,宛如藏着时光密码的神秘宝盒。轻轻掀开石板,一股霉味与油墨香瞬间涌了出来,仿若尘封已久的信笺,带着岁月的温度与故事。当年,报童们机智地把报纸卷成筒状,塞进毛竹,顺着山涧漂流而下,将革命的火种传递到四面八方。《先锋报》创刊旧址里,泛黄的《先锋报》原件静静陈列,“抗日救国”四个字虽历经岁月洗礼,却依然滚烫如初。当指尖轻轻抚过纸面,仿佛能触碰到昔日未干的墨迹,那是历史强有力的脉搏,在岁月的长河中持续跳动,从未停歇。
交通员老张的茶包,曾在关键时刻发挥了巨大作用。哨卡检查时,他镇定自若地摔开茶包,高声说道:“信阳毛尖,尝尝?”敌人捻着茶叶分神的瞬间,老张携带的报纸成功躲过搜查。如今,茶农采摘的鲜叶里,仿佛依旧藏着那淡淡的油墨香。炒茶锅腾起的白汽中,报童远去的脚步声,仿若还在耳边回响。他们轻快地踩过带露的茶蓬,惊起一串清脆悦耳的鸟鸣,那是生命的欢歌,也是革命胜利的希望之音。
【四】
八月的桂花,悠悠地漫过山坳,馥郁的香气紧紧缠着淮河支流潺潺流淌,水面上漾起层层金波,如梦如幻。罗山何家冲的老碾盘,在夕阳余晖中缓缓转动,仿佛老人默默诉说往事。昔日红二十五军战士接过的干粮袋,如今盛着新收的茶籽,沉甸甸的,仿若装满了温暖的阳光。山脚下炒茶房里弥漫出的焦香,与四望山《先锋报》旧址的油墨味,悄然缠成一根坚韧的绳索,一头牢牢系着烽火岁月里的铜号梭镖,那是革命的武器,见证了无数次激烈的战斗;另一头则拴着如今绿水青山间的茶园粮仓,象征着和平年代的繁荣与希望。
鄂豫皖革命纪念馆里,戴着红领巾的孩子,睁着好奇的大眼睛,指着展柜中打满补丁的军装,天真问询:“这口袋里的油茶饼,能泡出信阳毛尖味吗?”讲解员微微一愣,笑着摇头转身的瞬间,眼眶已微微泛红。她深知,当桂花轻柔地落在孩子发间,茶香悠悠地漫过四望山山口时,那些长眠于地下的英魂,正借着风的翅膀悄然归来。他们在茶树林里徘徊,在报纸的字里行间自在呼吸,仿佛从未真正离去,一直守护着这片土地。
暮色渐渐漫过淮河,水面上漂着一枚板栗壳,恰似一只孤独小船,在岁月长河中漂荡。远处茶山上,灯光依次亮起,与昔日油茶林里的桐油灯相互呼应,连成璀璨星河。这星河,照亮了信阳毛尖舒展的叶脉,照亮了报纸上未干的墨迹,照亮了大别山永远年轻的脊梁,那是一种坚韧不拔、不屈不挠的精神象征,无论历经多少风雨,始终屹立不倒。
风从山口徐徐吹来,带着桂花与茶香交织的芬芳,宛如大地轻声歌唱。旋律里,有激烈的枪声、吱呀的纺车声、炒茶的沙沙声,还有孩子们清脆的笑声,层层叠叠,在山谷间回荡,仿佛在诉说着大别山的过去、现在与未来,那是一部波澜壮阔、永不落幕的传奇史诗。
还没有评论,来说两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