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雨,落在状元县的瓦檐上
雨是从昨夜开始下的。先是试探性地敲了敲徽派老宅的雕花窗棂,继而便肆无忌惮地倾泻下来,像是要把整座休宁县城重新洗一遍。我住的客栈在万安老街深处,木楼梯在脚下吱呀作响,仿佛提醒我:此刻踩着的,是明代一位茶商的旧宅。
推开窗,雨雾中的休宁像一幅被水洇开的宣纸。白墙黛瓦的轮廓被雾气柔化,马头墙在远处起伏,像一群低头饮水的青骥。街对面“吴鲁衡罗经老店”的招牌在雨中愈发黝黑,那是清代制罗盘的老字号,据说曾为郑和船队指过方向。雨水顺着瓦当滴落,在石阶上凿出一个个圆润的凹坑——六百年的光阴,不过是一场雨与一块石的漫长对话。
有些城市是用来生活的,有些是用来怀旧的。而休宁,是用来在雨中发呆的。
二、从状元博物馆到齐云山的云
休宁人总带着三分含蓄的骄傲说:“我们县小,只是出了十九个状元。”这话听来像抱怨,实则炫耀。走进状元博物馆时,讲解员小姑娘指着一幅《金榜题名图》笑:“看,这位是明弘治九年的武状元汪道昆,他后来抗倭去了;旁边这位是清雍正五年的文状元汪绎,写诗‘一灯红处乱蓬飘’,皇帝都说好。”她的睫毛上沾着雨珠,像是从那些泛黄的卷轴里刚刚走出来。
我却在角落里发现一块不起眼的砚台,石质粗粝,边缘缺了一角。标签写着:“宋·休宁制砚匠人谢景初遗物。”忽然想到,那些状元们挥毫泼墨时,或许正是用这样一块出自故乡的砚台。山沟里凿出的石头,最终成了皇城里朱批的墨汁——这才是休宁最隐秘的野心:用山水磨出的锋芒,去刻写天下的文章。
出城往齐云山去,雨竟停了。盘山公路像一条被甩开的墨线,车窗外茶园层叠,云雾从茶树间升起,又被风撕成絮状。齐云山的道士们早在唐代就懂得“借云为墙”:道观藏在云海缺口处,朱砂色的栏杆一截一截露出来,像是谁用毛笔蘸着朱砂,在天青色的绢上点了几个顿笔。
山顶的月华街安静得能听见云雾流动的声音。一个卖豆腐脑的老妪用铜勺敲着锅沿:“吃咯,朱元璋当年逃难吃过的。”我蹲在路边吃,白瓷碗底竟真的刻着“洪武二年”的款。豆腐脑淡而无味,但抬头望见对面崖壁上“天开神秀”四个摩崖大字,忽然觉得:所谓仙山,不过是人间烟火被云雾抬高了几丈。
三、万安老街的罗盘与黄昏
回到万安老街已是傍晚。夕阳把整条街泡在一坛陈年花雕里,石板路泛着琥珀色的光。罗盘店的第七代传人吴师傅正在锉一个木胎,木屑落在他的藏青色围裙上,像一场微型降雪。
“罗盘不是指南,”他突然开口,“是让迷路的人相信,世界还有中心。”我接过他递来的半成品,天池里的磁针微微颤动,始终固执地指向南方。就像休宁人骨子里的东西——无论走多远,总记得自家祠堂的朝向。
街转角处飘来臭鳜鱼的味道。开饭馆的是个姓汪的大姐,状元汪绎的旁支后裔。她掀锅时白汽轰然升起,带着腌鲜混合的奇异香气。“鱼要臭到恰好处,”她用筷子戳戳鱼鳃,“像我们休宁人读书,要读到骨子里发臭,才算入味。”食客们哄笑,铜壶在炭炉上咕嘟咕嘟,蒸汽把窗纸上的财神像都熏模糊了。
四、木梨硔:云端上的祖先
去木梨硔那天,遇到了云海。越野车停在半山腰,剩下三十分钟必须徒步。向导老詹是村里唯一的邮递员,他说:“我们这儿邮戳比身份证管用
木梨硔悬在海拔近千米的山脊,三十七户人家的房子像被风刮上去的积木。村口的老槐树下,八十七岁的詹婆婆在剥豆子,青豆壳在她指间噼啪裂开。“当年土匪来过,”她指指后山悬崖,“祖先们把路砍断了,我们就一直住到了今天。”她的皱纹里嵌着云影,说话时总有雾气从缺了门牙的嘴里漏出来。
夜里借宿在村长家。木窗棂外是万丈深渊,星星近得仿佛伸手就能摘来做纽扣。村长儿子在合肥读大学,学的是古建筑修复,他说:“等我回来,要把全村房子都改成民宿。”黑暗中听见他父亲咳嗽:“民宿?先把你爷爷的棺材板修修稳当。”
五、汪由敦墓前的松风
离开休宁前,去了汪由敦墓。这位清乾隆年间的军机大臣,死后归葬故里,墓道石像生却简朴得近乎寒酸。守墓的老人说:“汪中堂临终前上折子,‘毋以金银殉,毋大兴土木’。”此刻松林呜咽,夕阳把石马的眼睛照出两点金光,像是要流泪。
我蹲下来看一块断裂的碑额,残字能辨出“休宁”二字。忽然明白余秋雨写“废墟”时的颤栗:历史从来不是博物馆里的陈列,而是田野里半截断碑,是老人口中走样的传说,是云海偶尔散开时,露出的一角飞檐。
六、归途:雨又下了起来
回程的高铁穿过一片油菜花田时,雨又下了起来。车窗上的水珠拖着长长的尾巴,像无数支毛笔在玻璃上练习“永字八法”。我掏出在万安老街买的罗盘,磁针依然固执地指向南方——那个方向,有齐云山的丹崖,有木梨硔的炊烟,有十九个状元读过的月夜。
邻座的小孩问:“叔叔,这是指南针吗?”我摇摇头:“这是故乡。”
列车穿过隧道,黑暗瞬间吞没了窗外所有的山影。但黑暗中,我分明听见休宁的雨声,从千年前的谢景初的砚台里,滴答,滴答,落进我的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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