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先以一声“黟”字,轻叩万壑
从屯溪溯漳河而上,高铁像一支被水磨淡的狼毫,在皖南的宣纸边缘轻轻一顿,写下了“黟县”。
“黟”,《说文》释为“黑木也”,段玉裁注:“黟,黑而有文。”黑是底色,文是暗纹,如同一块千年徽墨,在灯下泛出青紫的幽光。车过渔亭,远山如黛,黛色深处偶尔露出一截粉墙,像墨块磕破后绽出的白霜——黟县的黑,原来如此温润,如此含蓄。
到站时微雨。雨脚极细,仿佛有人在云端研墨,笔尖轻甩,墨点便溅在瓦当、石桥、茶蓬之上。我撑伞出站,伞面是杭州绸,雨声是徽州腔,一时竟分不清身在宋画还是明瓷。
二、宏村:一枚被水磨圆的印章
去宏村先过南湖。雨忽然停了,湖面却未停,仍在一笔一划地誊抄远山的轮廓。湖心拱桥如一方印纽,倒影为印面,而整座宏村,不过是这枚印章在纸上反复钤出的复制品——每一次水波晃动,都是一次新的出版。
沿湖岸走,牛肠水圳在脚底汩汩作响。明永乐年间,汪氏先祖以“仿生学”造村,引西溪水入圳,九曲十弯,终至月沼。月沼是一方砚台,蓄满了墨,也蓄满了时间。塘边阿婆在浣衣,木槌落下,“啪”一声,水花溅到石阶,像砚台里跳出的墨虾。
我蹲下来洗手。水极凉,凉到腕骨生疼,疼得让我忽然听见明代匠人凿圳时的凿击声。声音从水底浮上来,带着凿痕、带着汗碱、带着糯米浆的黏度。阿婆笑我发呆,递来一把刚摘的乌桕叶,叶脉被水浸得透明,像一张被岁月漂白的契约。
三、西递:牌坊下的“慢快门”
西递离宏村十五里,却慢了一个朝代。村口胡文光刺史坊兀自矗立,石狮子在雨里生了苔藓,像披了一件绿毛衣。
我进敬爱堂,厅堂高悬“孝”字匾,金漆剥落处露出木胎,木纹扭曲,像一位哽咽的老人。导游小姑娘声音清脆:“这是朱熹手笔!”我却在角落里发现一张老照片:1934年,西递村民在堂前合影,前排正中坐着一位缠足老妪,双手规规矩矩搭在膝上,眼神却越过镜头,望向极远处——那里是村口,还是更远的北京?
照片已黄,黄得像一块陈年的松烟墨。我伸手想摸,被玻璃挡住。镜面映出我的脸,与老妪的脸重叠,中间隔着九十年。快门在这一刻按下,咔嚓——西递的时间被折叠成一张底片,曝光在我的视网膜上。
四、南屏:祠堂里的回声
出西递,入南屏。南屏的祠堂比人家多,一条三里长街,宗祠、支祠、家祠依次排开,像一本摊开的族谱。
我进叙秩堂。堂内三十六根银杏木柱,柱底鼓磬石,柱头斗拱层叠,像一朵朵被压扁的云。午后阳光从天井漏下,光柱里尘埃起舞,舞得极慢,慢到可以看清每一粒尘埃的形状——那是明代某位工匠锯木时扬起的木粉,还是清末某次祭祖时飘落的纸灰?
守祠的老人姓叶,耳背,须发皆白。他示意我附耳过去,却在我耳边大喊:“你听——”我屏息,听见极轻极轻的“嗡嗡”声,像是从柱子深处传来。老人咧嘴笑:“是祖宗在说话。”
后来我才知道,那是风声。徽州的祠堂讲究“藏风聚气”,天井与门廊形成风道,风在里头打转,像找不到出口的亡魂。亡魂们被困在木梁与砖缝之间,日复一日地重复同一句话:
“莫忘,莫忘。”
忘什么?忘本,忘根,还是忘带一把故乡的泥土北上赶考?
五、屏山:一座桥与一位女子的对视
屏山村口有座石桥,桥名“长宁”,建于明嘉靖年间。桥拱不高,倒影却极圆,圆得像一面镜子,专门照见过桥人的前世。
我在桥头遇见卖茶干的舒婆婆。茶干用纱布包着,四角系红线,像四只小包裹。她掀开纱布让我闻:“有桂花的,有芝麻的,还有……”她压低声音,“还有我闺女小时候的奶香味。”
我买了一包桂花的。坐在桥栏上嚼,越嚼越咸,原来是自己的泪。舒婆婆不劝,只递来一杯野菊花茶:“哭什么?这桥下的水,早把眼泪流干了。”
我抬眼看桥拱。拱顶正中嵌着一块石匾,刻着“碧霞元君”四字。舒婆婆说,那是她祖母刻的。祖母十六岁嫁进村,丈夫却在新婚第三日下新安江贩茶,一去无回。祖母每日在桥头望,望到五十岁,眼睛瞎了,便刻了这块匾,请碧霞元君替她看。
“后来呢?”
“后来?后来桥还在,匾还在,江水也还在,只是没人记得她的名字。”
六、碧山:牛与诗集的午后
碧山书局是黟县的异数。一座民国祠堂改成的书店,天井里种着芭蕉,芭蕉下摆着木桌,桌上摊着一本《陶渊明集》,书页被山风吹得翻动,像要飞走。
我买一杯咖啡,坐在门槛上。对面田里,一头水牛在犁地,犁铧翻开黑土,翻出蚯蚓、翻出陶片、翻出宋代的碎瓷。牛铃叮当,与书局的背景音乐(居然是坂本龙一)奇妙地合拍。
咖啡苦,苦得像一块烧焦的徽墨。我翻开《归园田居》,却读到一句夹注:“癸卯秋,与程梦星游碧山,见牛耕出残碑,有‘黟’字半阙。”落款是“板桥道人”。
原来郑板桥也到过这里。我抬头看牛,牛也看我。它的眼睛大而黑,黑得像一方未研的墨锭。我忽然想,这头牛也许认得板桥,也许它的祖先曾驮过那块残碑。
七、塔川:红叶是秋天的回信
十月底,塔川的红叶疯了。乌桕、枫香、黄栌层层递进,像一盘被打翻的颜料。
我住在“御前侍卫”民宿——清末武举人宅第,门楣上还留着“侍卫府”的残匾。房东是武举人的曾孙,却是个戴圆框眼镜的诗人,每晚在堂前开“读诗会”。
读的是他自己写的《塔川十四行》:“红叶落在瓦上,瓦说太重;红叶落在水里,水说太轻;红叶落进我的瞳孔,我说——刚刚好。”
次日黎明,他带我上山。山不高,却能俯瞰整个谷地。晨雾中,塔川像一块被红绸包裹的徽墨,偶尔露出的粉墙,是墨上未干的白霜。
“你看,”诗人指远处,“那栋房子是我祖宅,现在空了。每年红叶落进天井,我母亲扫成一堆,点火烧。她说,红叶是秋天写给亡人的信,烧掉才算回信。”
我望着那缕青烟,忽然明白:黟县的红叶不是风景,而是一种仪式——把一年的思念烧掉,再把灰埋进土里,等来年春天,长成新的乌桕。
八、关麓:八家联体,一梦未醒
关麓的“八大家”是黟县最诡谲的存在。八座宅子以回廊相连,形成一座迷宫,据说当年为防太平天国而建。
我跟着导游在迷宫里转,转到最后竟回到起点。导游笑:“这叫‘官迷’,徽商在外八面玲珑,回家却只想迷路。”
我在“春满庭”的天井里看见一株老桂花,树龄三百年,仍年年开花。导游说,最后一户汪姓人家搬走时,把一封家书埋在树下。
“写的什么?”
“不知道。也许是‘早点回来’,也许是‘别再回来’。”
桂花落时,香气浓得化不开,像要把那封家书重新誊写一遍。
九、夜色:把月亮折进窗棂
回县城夜宿。客栈名“归云山房”,原是一座大夫第,门楼砖雕“三顾茅庐”,已被油烟熏黑。
主人泡了黟县黑茶。茶汤深红,像一泓凝固的晚霞。他说,黑茶是黟县的私生子,不被看好,却最耐存放,“像乡愁,越陈越狠”。
窗外月亮升起来,正嵌在窗棂的“卍”字纹中央。我把窗扇合上,月亮被折成四瓣,落在地上,像一块摔碎的徽墨。
主人忽然低声说:“你听——”
我屏息。远处传来极轻的“吱呀”声,像是某扇老门被风推开,又像是某个晚归的游子,在替祖先关一次门。
十、尾声:带走一块“看不见的黑”
离开黟县那天,我在宏村邮局寄出一张明信片。邮戳是圆的,像一只眼睛,盖在“黟”字上,像给这个字点了一颗泪痣。
我把背包倒空,却找不到一件黟县的纪念品——茶叶喝了,茶干吃了,明信片寄了,连舒婆婆的红线都系在手腕上,褪成了淡粉。
检票口的小姑娘笑着提醒我:“你身上不是带着吗?”
我低头。白衬衫的袖口,不知何时沾了一块墨迹,极淡,却怎么也洗不掉。
原来黟县早已趁我不备,把它的黑,写进了我的皮肤。
列车启动,窗外的茶园、牌坊、红叶次第后退,像一幅被水浸湿的淡墨山水。我闭上眼,听见心底极轻极轻地“啪”一声——
那是最后一片红叶,落在记忆的水面上。
涟漪一圈一圈扩散,扩散成一句无人听见的话:
“莫忘,莫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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