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青城山的雨是缠人的,像真真当年绣帕上的丝线,绕着石阶缠了三里路。我踩着湿滑的青石板往上走,斗笠边缘的水珠坠在苔衣上,洇出深浅不一的绿,倒像是她用眉黛画的山水。三年前她在这里折过一枝青竹,说竹节里藏着天地的呼吸,剖开来能听见光阴流淌的声音。此刻我摸着竹身的凉意,果然有细碎的响动从内里透出,像极了她那时的低语。
转过"五洞天"牌坊时,雾忽然漫了过来。道旁的古柏似浸在牛乳里,枝干上的苔衣泛着幽光,倒像是谁用千年的墨汁晕染的。真真曾在这里拾过柏子,说这山里的草木都通灵性,"你听,"她把柏子贴在我耳边,"它们在数着人的脚步声呢。"
我此刻便听见了。不是草木在数,是我自己的心跳撞着石阶的回音,一声声都在喊她的名字。三日前在襄阳破庙的蛛网盘结里,摸到她遗落的半枚玉簪,簪头雕着山茶,针脚里藏着"青城"二字,墨迹被雨水洇得发蓝,像她当年哭花的眉眼。
三清观的铜铃在雾里响得闷沉,像隔着一层水。守阳道人倚在朱漆剥落的门边,青布道袍上沾着苍耳,手里的拂尘却比云还白。他看我的眼神像看一幅被岁月磨旧的经卷,"施主法号佛果,却来求道?"
我的指尖在袖中攥紧了那半枚玉簪。真真总爱揪着我的僧袍笑:"佛果佛果,你何时能悟透'因果'二字?"那时我正抄《金刚经》,嗔她扰乱清修,却偷偷把她笑时落下的发丝,夹进了经卷的夹缝。
"我为寻一人而来。"
道人往观里让了让,檐角的雾落在他肩头,凝成细碎的白。"三年前暮春,确有位姑娘在此小住。"丹房里燃着松烟香,案上青瓷瓶插着两枝野菊,正是真真偏爱的那种细碎黄花,"她总问贫道,佛与道,究竟隔着几重山?"
我望着瓶中野菊,忽然想起真真偷喝我禅房里的茶,说茶味太苦,"你们出家人,总把日子过成枯禅。"她往茶里添了勺蜜,"你看这花,开得这样热闹,难道不是佛性?"我当时斥她顽心,却没忍住饮下那盏甜茶。
"施主既为寻她,"守阳道人往紫泥炉里添了块松柴,火星子跳起来舔着壶底,"不如与贫道论道。"
论道在观后的"问道台"。台是整块青石凿成,边缘被岁月啃出豁口,像极了我手中那半枚玉簪的断痕。远处的峰峦在雾中沉浮,如海上仙山,偶有云气漫过台面,脚边便涌起白茫茫的浪。真真曾在这里用树枝画过太极图,说阴鱼里的阳眼,原是藏着"舍不得"三个字。
"施主可知,道在何处?"守阳道人站在台中央,衣袍被风掀起,倒比云更飘逸。
我想起真真在潭边扔出的石子,七声轻响后沉入水底,"道在踪迹。是她踩过的苔痕,是她折过的竹枝,是我寻她的每一步。"
道人摇头,拂尘轻挥时带起一道气旋,台边的雾竟被卷成个漩涡。"道在无迹。譬如这雾,聚时为云,散时为气,抓不住,留不得,却无处不在。"他指着崖间的飞瀑,"水落地成声,是'有';水汽腾空成雾,是'无'。可水还是那水,施主说,它究竟是'有'还是'无'?"
我的心口猛地一缩。真真消失的前夜,也是这样的雾夜。她坐在窗前数檐角的雨滴,忽然说:"佛果,若有一天我成了这雾,你会不会怨我?"我当时正捻着念珠,说"色即是空",却没接住她眼里滚下的泪。
"姑娘曾问贫道,"守阳道人忽然从袖中取出片枯叶,叶脉在雾里看得分明,"叶生是'得',叶落是'失',可树从未失去过叶,不过是换了种模样。施主以为,她是'得'了,还是'失'了?"
雾中传来松涛声,像谁在低低地哭。我想起这三年的颠沛,从江南的烟柳追到塞北的风沙,把她留下的半枚玉簪磨得愈发温润,却连她的衣角都没再碰见过。"若寻不到踪迹,"我的声音发哑,"怎知她还是她?"
"施主且看这石。"道人指着台角一块凹石,雨水落在里面,积成小小的潭,"它被水蚀了百年,才有这模样。水是流动的'无',石是沉静的'有',可若无这'无','有'又如何成形?"他拾起块石子,往凹石里一扔,"姑娘当年在这里扔石子,说'心若有痕,不必见形'。"
心若有痕,不必见形......我忽然想起真真总爱在我诵经时捣乱,说我的经太枯,"你看这竹,"她扳过一根竹枝,弯到极致又弹回,"能屈能伸才是道。"那时我总斥她妄言,如今握着念珠的手,却忽然松了几分。
"施主还执着于'见'吗?"守阳道人望着雾中的飞瀑,"姑娘说,真正的寻,不是用眼睛,是用心。就像这青城山,晴时见峰,雨时见雾,可山从未变过。"
檐角的铜铃忽然响得清亮,雾竟散了些。远处的朝阳刺破云层,给峰峦镀上金边,飞瀑在阳光下碎成万千金屑,倒应了李白"飞流直下三千尺"的句子。我望着潭中的倒影,看见自己僧袍上的褶皱,才惊觉三年光阴,原是这样重的分量。
"我悟了。"我对着道人深深一揖,"她从未离开,不过是换了种模样,住在我心里。"就像这雾,散了是云,落了是雨,终究还在这山里;就像真真,走了是思念,来了是心跳,终究还在我命里。
守阳道人忽然笑了,眼角的皱纹里盛着晨光:"姑娘说,若施主能悟透'有无',便把这个给你。"他递过个锦囊,锦缎上绣着并蒂莲,针脚歪歪扭扭,是真真的手艺——她总说绣不出直线,像她的命,绕来绕去。
锦囊里是半张笺纸,上面画着株山茶,花苞初绽,旁边题着行小字:"青城雨,洛阳花,明年春,共煮茶。"墨迹里掺着些微的湿痕,像是她落笔时,又落了泪。
我把笺纸贴在胸口,那里跳动的声响,与三年前她枕着的地方,一模一样。朝阳漫过问道台,把我的影子拉得很长,倒像是她从雾里走出来,又站回了我身边。
下山时,松涛声里混着鸟鸣,雾在脚下流转,像她当年未说完的话。我想起真真常念的"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那时她总说这诗里少了点什么,如今才懂,少的是心里的人——有了牵挂,空山便不再空,新雨也成了旧识。
石阶尽头的路牌上刻着"返朴归真"四个字,被朝阳照得发亮。我摸了摸袖中的玉簪,簪头的山茶被摩挲得光滑,三年来的风霜都刻在上面。远处的飞瀑仍在奔流,落进潭里,碎了又聚,聚了又碎,像极了人生里的离别与重逢。
我知道前路仍有雾,仍有迷障,但我不再怕了。真真在她的道上等着,我在我的路上走着,佛与道或许隔着万水千山,可牵挂二字,原是天地间共通的经卷。
山风掠过竹海,传来沙沙的响,像她在我耳边轻笑。我理了理僧袍,往洛阳的方向走去,那里有明年的春,有待放的茶,或许还有......站在花树下,等着我为她簪上山茶的真真。
身后的青城山在晨光里愈发青翠,檐角的铜铃还在响,像谁在数着归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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