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门“咔哒”一声关上,世界被分割成两半。
“小王啊,你这个车,味道有点冲啊。”她开口了,声音不大。
我握着方向盘的手指,下意识地收紧了。
我说:“是吗?柠檬草的味道,提神的。”
“提神是提神,就是闻久了头晕。”她说着,自顾自从那个巨大的、塞得满满当当的帆布包里,掏出一个小小的塑料袋。
袋子里是几瓣剥好的橘子皮。
她将橘子皮放在了中控台上,就在我的手机支架旁边。
“放点这个,天然的,去味儿,对身体还好。”她拍了拍手,仿佛完成了一项重要的仪式。
阳光还没完全出来,那几片蔫黄的橘子皮,在昏暗的车厢里,像几块突兀的补丁。
我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发动了车子。
引擎发出一声低沉的轰鸣,车身微微一震,然后平稳地滑出了停车位。
这次去邻省的古镇,是我早就计划好的独自旅行。
我需要一场漫无目的的行走,需要几天完全属于自己的时间,去放空,去呼吸一点不一样的空气。
计划做得详尽又松散,酒店订好了,路线规划好了,但每天做什么,全凭心意。
然而,这个计划在三天前,被她知道了。
她是我妈口中“那个热心肠的李阿姨”。
我们两家住对门,很多年了。
我妈总说,远亲不如近邻,让我多跟李阿姨走动走动。
可我实在……不知道该如何“走动”。
李阿姨的“热心”,像是一锅煮得过于沸腾的粥,随时都会溢出来,烫到旁边的人。
她会毫无预兆地敲开我家的门,手里端着一碗她认为“大补”的汤,然后视线像雷达一样扫过我家的每一个角落。
“小王,你这个地该拖了呀。”
“哎哟,你这件衣服怎么能跟袜子放一个盆里洗呢?”
“一个人吃饭就是凑合,你看你瘦的,得找个对象好好照顾你了。”
她的关心,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
所以,当她笑眯眯地站在我家门口,问我:“小王,听说你周末要开车去那个什么古镇玩?”的时候,我心里就咯噔了一下。
我说是啊。
“哎呀,真巧了!我早就想去那边看看了,就是坐车不方便。你看,能不能捎我一个?”她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脸上的褶子都舒展开了,“我跟你妈说好了,她也觉得我跟你一块儿去,路上有个照应。”
她甚至搬出了我妈。
我还能说什么?
于是,就有了现在这一幕。
“小王,你这个座椅套,不是全包的啊。”车子刚驶出小区,她的第二句话就来了。
“嗯,买的时候就这种。”我盯着前方的路况,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平淡无奇。
“这种不行,不耐脏。你看,边边角角的地方,最容易藏灰了。”她伸出手指,戳了戳座椅的边缘,“而且你这个颜色也太浅了,米色的,一点脏东西都看得清清楚楚。年轻人就是图好看,不实用。”
我从后视镜里,能看到她那双审视的眼睛。
仿佛我这辆才买了不到一年的车,在她眼里,已经是一件充满了设计缺陷的失败品。
“还有啊,你这个脚垫,也得换。这种丝圈的,看着是挺好,但是不好打理。下雨天一踩,全是泥,干了以后就和在里面,你怎么弄都弄不干净。得换成那种全包围的皮革脚垫,一擦就干净,多省事。”
她像个经验丰富的汽车销售,不,比销售还要专业,因为她是从一个“为你好”的角度出发的。
每一个建议,都充满了不容置疑的正确性。
我没有接话。
沉默,有时候是最好的盾牌。
车里只有导航传来的机械女声,和她那件外套摩擦座椅发出的“沙沙”声。
那几片橘子皮的味道,在空调暖风的烘烤下,愈发浓烈起来,带着一种腐烂前的、最后的甜腻。
我有点想开窗,但又觉得,这个举动似乎是在无声地抗议,会显得我小气。
“哎,对了,小王。”她好像完全没有察觉到我的沉默,兴致勃勃地开启了新的话题,“我们这次去,你酒店订的哪家啊?”
“就古镇里的一家客栈。”
“客栈?那不就是民宿嘛。卫生条件怎么样?安不安全啊?我跟你说,出门在外,安全第一。你一个小姑娘家家的,订房间之前可得看清楚评论。”
“挺好的,评价很高。”
“评价也能刷的嘛。”她撇了撇嘴,“多少钱一晚啊?”
我报了个数字。
她立刻拔高了声调:“这么贵?!”
那声音尖锐得像要刺破我的耳膜。
“哎哟,你这孩子,太不会过日子了。这个价钱,在咱们市里都能住星级酒店了。去那种小地方,花这个冤枉钱干嘛呀?我跟你说,就应该住那种连锁的快捷酒店,干净,还便宜。你把钱都花在住上了,还怎么吃好吃的,买东西啊?”
她的语气,像是在训斥一个不懂事的、乱花钱的晚辈。
我深吸了一口气,感觉胸口有点闷。
我说:“阿姨,我就想住得舒服一点。”
“舒服?一张床而已,能有多大区别?你就是年轻,不懂得精打细算。”她摇着头,一副“孺子不可教也”的表情。
然后,她又像是想起了什么,身体前倾,凑近了一些。
那股樟脑丸的味道更重了。
“小王,我跟你说个事啊。”她的声音压低了些,带着一种分享秘密的神秘感。
“咱们这一路上,得立几个规矩。”
我心里一沉,来了。
我就知道,这趟旅程,不会那么简单。
“第一,开车的时候,不能听那种吵吵闹闹的音乐。我年纪大了,心脏受不了。你要是想听,就听听广播,新闻啊,或者那种养生的节目,都行。”
我车上的U盘里,存的都是我喜欢的独立乐队和民谣。
“第二,车速不能太快。安全第一嘛。高速上,你就跟着前面的大车走,别超车。人家大车司机有经验,跟着他们准没错。”
我不知道她是从哪里听来的这种理论。
“第三,服务区不能随便停。咱们得规划好,比如说,开两个小时,停一次。上个厕所,活动活动腿脚,就行了。别在里面瞎逛,买东西,浪费时间还乱花钱。服务区的东西,死贵死贵的。”
她的每一条“规矩”,都像一根细细的绳子,慢慢地缠绕在我的手脚上。
“第四,也是最重要的。”她清了清嗓子,表情变得严肃起来,“到了地方,吃饭、买门票这些开销,咱们得AA制。我可不占你小辈的便宜。但是呢,这个油费和过路费,我就不管了啊。毕竟我是搭你的车,这个是应该的,对吧?”
我终于忍不住,侧过头看了她一眼。
她脸上带着那种理所当然的、坦然的微笑。
仿佛这一切,都是天经地义的。
我忽然觉得很可笑。
一种荒谬的感觉,从心底里升腾起来。
我为了这趟旅行,请了年假,做了攻略,花了钱,满心期待的是一场自由自在的放松。
结果,却载上了一个“监工”。
一个要给我立规矩,要指导我如何开车,如何消费,甚至如何生活的“监-工”。
我把头转了回去,重新盯着前方的路。
导航提示,前方五百米,进入高速。
我打了转向灯,平稳地汇入了车流。
车厢里又恢复了暂时的安静。
只有风声,从车窗的缝隙里,呜呜地灌进来。
那几片橘子皮,有一片被风吹得翻了个身,露出了干枯的白色内瓤。
我忽然觉得,我的人生,有时候就像这辆车。
我以为方向盘握在自己手里,可以去任何想去的地方。
但总有人,会理所当然地坐上你的副驾驶,告诉你,你应该走哪条路,应该开多快,甚至,应该在车里放什么味道的香薰。
他们用“为你好”的名义,剥夺你选择的权利。
他们用“我是长辈”的姿态,碾压你表达的欲望。
你不能反抗,因为反抗就是“不懂事”。
你不能争辩,因为争辩就是“不尊重”。
你只能沉默,只能把所有的情绪,都压在心底,任其发酵,变质。
就像那股橘子皮和樟脑丸混合的味道,越来越让人窒息。
高速公路像一条没有尽头的灰色带子,在眼前无限延伸。
两旁的风景飞速倒退,树木、田野、广告牌,都模糊成了一片。
李阿姨似乎有些累了,靠在椅背上,闭上了眼睛,发出了轻微的鼾声。
她的规矩,还在我的脑子里回响。
“不能听吵闹的音乐。”
我关掉了导航的语音播报,按下了中控屏上的音乐播放键。
一首舒缓的民谣,像溪水一样,从音响里流淌出来。
吉他声清脆,男歌手的声音干净又温柔。
“哎……”
李阿姨的鼾声停了。
她睁开眼,不满地看着我。
“跟你说了,别放音乐,吵得我睡不着。”
我按了暂停键。
音乐戛然而止,车里只剩下轮胎摩擦地面的“嗡嗡”声。
“听广播。”她命令道。
我调到了一个交通广播的频道。
里面正在播报实时路况,夹杂着卖药的广告。
“……专治老寒腿、关节炎,一贴就见效,无效退款……”
李阿-姨满意地闭上了眼睛,似乎这才是她熟悉和认可的背景音。
我握着方向盘,感觉自己像一个被设定了程序的机器人。
按照指令,执行动作。
不能有自己的思想,不能有自己的喜好。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太阳升起来了,阳光透过前挡风玻璃,照在身上,暖洋洋的。
但我感觉不到暖意。
我的心里,像是被一块湿冷的抹布捂住了。
李阿姨醒了。
她打了个哈欠,伸了个懒腰,开始在她的帆布包里翻找着什么。
很快,她掏出一个塑料袋,里面是几个白色的馒头。
“小王,你饿不饿?吃个馒头垫垫肚子。”她递过来一个。
“谢谢阿姨,我不饿。”
“怎么能不饿呢?早饭都没吃。我跟你说,早饭最重要了,不吃早饭,对胃不好。”她说着,自己先咬了一大口。
馒头很干,她咀嚼的时候,嘴角掉下来一些白色的碎屑。
那些碎屑,落在了米色的座椅上,格外显眼。
我的眼角抽动了一下。
“哎呀,你看我这。”她也注意到了,用手去拍打那些碎屑。
结果,越拍,碎屑的范围越大,有一些甚至被拍进了座椅的缝隙里。
“没事没事,回头拿吸尘器吸一下就好了。”她满不在乎地说道,然后继续吃她的第二个馒头。
我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把车里的抽纸盒,往她那边推了推。
她没有理会。
吃完两个馒头,她又从包里掏出一个保温杯,拧开盖子,喝了一口水。
水很烫,她发出了“嘶哈”的声音。
然后,她做了一个让我意想不到的动作。
她摇下了一点车窗,将嘴里漱口的水,“噗”地一声,吐了出去。
水花在高速行驶的气流中,瞬间被拉成一条白线,然后消失不见。
我从后视镜里,看到后面那辆车的司机,似乎下意识地踩了一下刹车。
我的血压,在那一刻,开始不受控制地往上飙升。
我几乎是咬着牙,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阿姨,高速上,不能往窗外扔东西,也不能吐东西。”
“哎呀,我吐的是水,又不是垃圾,怕什么。”她不以为然地摆摆手,“再说了,就那么一点点,早吹干了,还能砸到人不成?”
她的逻辑,总是那么的无懈可击。
我感觉自己像一拳打在了棉花上,无力,又憋屈。
我重新关上她那边的车窗,按下了车窗锁止键。
“你这孩子,怎么还锁上了?我想透透气呢。”她伸手去按那个按钮,发现按不动,奇怪地看着我。
“高速上开窗,风噪大,不安全。”我用她刚刚教我的“安全第一”理论,来回应她。
她撇了撇嘴,没再说什么,只是身体在座位上扭了扭,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
车子又行驶了一个多小时。
按照她的“规矩”,我们应该进服务区了。
导航也适时地提示:“前方两公里,有服务区。”
“正好,停一下,我去上个厕所。”李阿姨说。
我打了转向灯,将车平稳地驶入了服务区的匝道。
服务区很大,但车也很多。
我找了好一会儿,才在一个角落里,找到了一个停车位。
“你这停车技术,不行啊。”我刚停稳,李阿姨的点评就到了,“你看你,停得这么歪,左边离线太近了,旁边要是来个大车,开门都费劲。”
我解开安全带,没有理她。
“我去上厕所,你呢?”她问。
“我也去一下,然后买瓶水。”我说。
“买什么水啊?我这儿有热水。”她拍了拍她的保温杯,“服务区的水,一瓶要五块钱,抢钱呢!别乱花钱。”
“我想喝点凉的。”我坚持道。
“凉的对胃不好。”她又开始念叨。
我没有再回答,直接推门下了车。
外面的空气,带着汽油和尘土的味道,但我觉得,比车里那股味道,好闻一万倍。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感觉那块捂在心口的湿抹布,被暂时掀开了一个小角。
李阿姨也下了车,锁车门的时候,她还在旁边指挥:“你按一下就行了,别按两下,我听人家说,按两下费电。”
我按了两下。
后视镜自动折叠起来,发出了轻微的电流声。
我就是想费电。
我们一前一后地往卫生间的方向走。
服务区里人来人往,每个人都行色匆匆。
广播里播放着寻人启事和禁止携带易燃易-爆物品的通知。
李阿姨一边走,一边还在对周围的环境品头论足。
“你看这地,脏的,都没人扫。”
“那个餐厅,肯定又贵又难吃,全是预制菜。”
“现在的年轻人,出来玩就是受罪,还不如在家待着舒服。”
她的声音,像一只苍蝇,一直在我的耳边嗡嗡作响。
我忽然觉得很累。
不是身体上的疲惫,而是精神上的。
一种被消耗、被侵占、被无视的疲惫感,从四面八方涌来,将我紧紧包裹。
从卫生间出来,李阿姨站在门口等我。
“走吧,回车上,赶紧出发,别耽误时间。”她催促道。
我说:“阿姨,我想去便利店买点东西。”
“买什么呀?不是说了别乱花钱吗?”她立刻皱起了眉头。
“我有点饿,想买个面包。”我随便找了个借口。
其实我不饿,我只是不想那么快回到那个密闭的空间里,不想那么快就重新听到她的声音。
“面包我不是带了吗?馒头,多健康,没添加剂。”
“我想吃点甜的。”
我的坚持,似乎让她有些不高兴。
她勉强地点了点头:“那你快点啊,我在这儿等你。”
“不用,您先回车上休息吧,我马上就回来。”我说。
“那也行。我正好去车上把我的杯子续点热水。”她说着,转身就往停车场的方向走去。
我看着她的背影,那个绛紫色的、有些臃肿的背影,在人群中,渐行渐远。
我走进了便利店。
店里开着冷气,货架上摆满了琳琅满目的商品。
我漫无目的地走着,看着那些花花绿绿的包装。
薯片,饼干,巧克力,饮料……
这些在李阿姨眼中“不健康”的“垃圾食品”,此刻在我看来,却那么的可爱。
它们代表着一种自由。
一种“我想吃什么,就吃什么”的自由。
我拿了一瓶冰镇的可乐,一包海盐味的薯片,还有一个巧克力夹心的面包。
然后,我走到窗边的休息区,坐了下来。
我没有急着回去。
我拧开可乐的瓶盖,气泡“呲”地一声涌了上来。
我喝了一大口。
冰凉的、带着甜味的液体,滑过我的喉咙,我舒服得长出了一口气。
窗外,是川流不息的车辆。
每一辆车,都奔向着自己的目的地。
我忽然在想,我的目的地,真的是那个古镇吗?
或者说,和李阿姨一起去的那个古镇,还是我想要的那个目的地吗?
我拿出手机,看到屏幕上显示的时间。
我们已经在这里停了十五分钟了。
按照李阿姨的“规矩”,这是严重的“浪费时间”。
她现在,应该已经在车里等得不耐烦了吧。
或许,她会给我打电话。
或许,她会自己找过来。
我一边想着,一边慢条斯理地撕开薯片的包装袋。
“咔嚓”一声,薯片在我的嘴里碎开。
很香,很脆。
我的脑子里,突然冒出了一个念头。
一个疯狂的、大胆的、甚至可以说是有点“坏”的念头。
这个念头一出现,就像一颗投入湖面的石子,激起了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我的心跳,开始加速。
我看着窗外,那个我停车的方向。
我在想象,如果,我现在不回去,会怎么样?
如果,我就这样,一个人,开车上路,会怎么样?
这个念头,像一株藤蔓,迅速地在我的心里生根、发芽、疯长。
它缠绕着我的理智,我的犹豫,我的顾虑。
“这样做,是不是太过分了?”
“她一个长辈,人生地不熟的,怎么办?”
“我妈知道了,会怎么说我?”
一个个问题,在我的脑海里盘旋。
但是,另一个声音,却越来越响亮。
“那你呢?谁来管你怎么办?”
“你的旅行,你的心情,你的空间,被她肆无忌惮地侵犯,谁来为你负责?”
“你已经忍了这么久了,还要继续忍下去吗?忍到旅途结束,然后带着一身的疲惫和坏心情回家吗?”
我拿起手机,解锁屏幕。
我没有看到李阿姨的未接来电。
也许,她还在车里,笃定地认为,我不敢让她等太久。
我又喝了一口可乐。
这一次,我感觉那股冰凉,一直传到了我的心底。
让那些纠结、犹豫的情绪,瞬间冷静了下来。
我做出了一个决定。
一个可能会被很多人指责,但对我自己来说,无比正确的决定。
我站起身,将吃剩的薯片和面包,连同空的可乐瓶,一起扔进了垃圾桶。
然后,我走出了便利店。
我没有走向我停车的那个角落。
我绕了一个大圈,从服务区的另一侧,远远地,观察着我的那辆车。
车子静静地停在那里。
我看不清车里的人。
但我能想象得到,李阿姨此刻的表情。
或许,她已经开始烦躁了。
或许,她正在小声地抱怨着,“这孩子,怎么这么磨蹭”。
我没有丝毫的愧疚感。
恰恰相反,我感觉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解脱般的轻松。
就像一个长期背着沉重枷锁的人,终于找到了打开锁的钥匙。
我转身,朝着停车场的出口走去。
我的脚步,很轻快。
每一步,都像踩在云端上。
我走回到我的车旁。
我没有去看副驾驶那边的车窗。
我怕看到她的脸,会让我好不容易下定的决心,产生动摇。
我用最快的速度,拉开车门,坐了进去。
车里,那股混合着橘子皮和樟脑丸的味道,依然存在。
但是,它不再让我感到窒息。
因为我知道,我马上就要和它告别了。
我插上钥匙,发动了车子。
引擎的轰鸣声,在这一刻,听起来像是一曲胜利的凯歌。
我没有丝毫的停留,挂挡,松手刹,踩油门。
车子平稳地驶出了停车位。
我从后视镜里,看到了那个角落。
我没有看到有人追出来。
也许,她根本没有注意到,我已经回来了。
也许,她以为,我只是去挪一下车。
我不知道。
我也不想知道。
我打开了车窗,让高速的风,猛烈地灌了进来。
风吹乱了我的头发,也吹散了车里那股令人不悦的味道。
我将那几片蔫黄的橘子皮,从-中控台上拿起,扔进了路边的垃圾桶里。
然后,我关上车窗,打开了音乐。
还是那首民谣。
吉他声,男歌手的嗓音,在小小的车厢里回荡。
这一次,再也没有人会说它“吵”了。
我跟着旋律,轻轻地哼唱起来。
阳光正好,前路开阔。
我的手机,终于响了。
屏幕上跳动着三个字:“李阿姨”。
我按下了静音键,然后将手机扔到了后座上。
铃声停止了,世界又恢复了安静。
只有音乐,和我的心情一样,在自由地飞翔。
我知道,接下来,我可能会面临一场风暴。
李阿姨会想尽一切办法联系上我。
她会给我妈打电话。
我妈会给我打电话。
他们会质问我,指责我,说我“不懂事”,“没良心”,“怎么能把一个长辈扔在服务区”。
但是,那又怎么样呢?
等我到了那个古镇,找一个信号不好的地方,关掉手机。
我可以享受几天,完全属于我自己的、安宁的时光。
至于回去之后如何面对,那是回去之后的事了。
至少现在,这一刻,我是自由的。
这辆车,这条路,这场旅行,都完完全全,属于我一个人了。
我踩下油门,车子轻快地向前驶去。
我甚至觉得,车身都变轻了。
大概是,少了一个人的重量,也少了一份,本不该由我来承担的,沉重的“关心”。
车子行驶在高速公路上,两旁的护栏像白色的虚线,飞速地向后掠去。
天空是那种洗过的蓝色,干净得没有一丝杂质。
我打开了所有的车窗,让风尽情地在车厢里穿梭。
音乐开到最大,是激昂的摇滚乐,鼓点敲击着我的心脏,让我有一种想要呐喊的冲动。
手机在后座上,锲而不舍地亮起,熄灭,再亮起。
我没有再去看它。
我知道,那一定是来自李阿姨的连环夺命call,或者是被我妈的电话轰炸。
此刻,他们大概已经急得团团转了吧。
李阿姨可能会在服务区,对着每一个路过的人,控诉我的“恶行”。
“我好心好意搭她家的车,她竟然把我一个人扔在这里!”
“现在的年轻人,真是太没有教养了!”
我能想象出她那副痛心疾首、义愤填膺的表情。
而我妈,大概会在电话那头,对我咆哮。
“王晓晨!你到底在搞什么鬼?你怎么能做出这种事?赶紧给我回去把李阿姨接上!”
我的全名,只有在我妈极度生气的时候,才会被完整地喊出来。
可是,我一点也不想回去。
我甚至觉得,如果现在掉头,才是对我自己最大的残忍。
为什么要忍受呢?
就因为她是长辈?就因为她是邻居?就因为我妈说“要和她搞好关系”?
这些所谓的“关系”,难道不应该是建立在相互尊重的基础上的吗?
她有尊重过我吗?
从她坐上我车的那一刻起,她就在用她的标准,来衡量我的一切。
我的车,我的音乐,我的消费观,我的生活方式。
在她眼里,我的一切都是错的,都是需要被“纠正”的。
她没有问过我喜欢什么,她只是告诉我,我应该喜欢什么。
这种以“为你好”为名的绑架,我受够了。
我不想再做一个,只会微笑和点头的“好孩子”。
我开了将近三个小时,直到油箱的指示灯开始闪烁,我才拐进了下一个服务区。
这个服务区比上一个小了很多,也安静了很多。
我把车停好,下车加油。
阳光晒在身上,暖洋洋的。
我伸了个懒腰,感觉身体里的每一个细胞,都在舒展。
加完油,我走进便利店,又买了一瓶可乐。
这一次,我没有急着离开。
我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慢慢地喝着。
我拿出手机,犹豫了一下,还是开机了。
意料之中,几十个未接来电,还有十几条微信消息。
大部分是李阿姨的。
还有几条是我妈的。
我先点开了我妈的微信。
“晓晨,李阿姨说联系不上你,怎么回事?”
“你是不是把她一个人丢在服务区了?你疯了吗?”
“赶紧给我回电话!”
语气,充满了焦急和愤怒。
我能想象到,电话那头的她,是多么的气急败坏。
然后,我点开了李阿姨的。
前面几条是语音,我没有点开。
光是看到那个红色的圆点,我就能脑补出她那尖锐的、充满指责的声调。
后面的,是文字。
“小王,你什么意思?”
“你人去哪了?我等了你一个小时了!”
“你是不是故意把我扔下的?你这孩子心怎么这么坏!”
“我告诉你,我已经给你妈打电话了,你等着!”
“你要是不回来接我,我就报警了!说你拐卖人口!”
看到最后一句,我忍不住笑出了声。
拐卖人口?
她的想象力,还真是丰富。
我把手机扔在桌上,不想再看了。
这些文字,这些语气,都像是一张张无形的网,想要把我重新拉回到那个令人窒息的牢笼里去。
但是我不会回去了。
我喝完最后一口可乐,起身,走出了便利店。
我回到车上,重新设置了导航。
目的地,依然是那个古镇。
只是,这一次,我的心情,和出发时,已经截然不同。
如果说,出发时,我的心情是期待中夹杂着一丝被迫的无奈。
那么现在,我的心情,就是纯粹的、不含任何杂质的雀跃。
这才是旅行本该有的样子。
自由,随性,只取悦自己。
我又开了两个多小时,终于在下午时分,到达了目的地。
古镇很美。
青石板路,白墙黛瓦,小桥流水。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水汽和植物的清香。
我把车停在客栈的停车场,办理了入住。
我的房间在二楼,有一个小小的阳台,正对着一条蜿蜒的河流。
河边有几棵垂柳,柳枝随风轻轻摇曳。
我把行李放下,没有急着出去。
我泡了一壶茶,坐在阳台的藤椅上,静静地发呆。
手机被我调成了飞行模式,扔在床上。
我不想被任何人打扰。
我就这样,坐了一个下午。
看着太阳,从天空的最高点,一点点地滑向西边的山头。
河面上的波光,从耀眼的金色,变成了温暖的橘红,最后,又变成了温柔的紫色。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古镇里的灯笼,一盏盏地亮了起来。
红色的灯光,倒映在河水里,随着水波,轻轻地晃动。
我感觉自己,像是被这个世界,温柔地拥抱着。
所有的烦躁,所有的不快,都在这片宁静的暮色中,被抚平了。
晚上,我没有去那些热闹的、挤满了游客的餐厅。
我顺着一条僻静的小巷,找到了一家看起来很不起眼的小面馆。
店里只有老板一个人,在灶台前忙碌着。
我要了一碗阳春面。
面条很劲道,汤头很鲜美。
我吃得很慢,很认真。
吃完面,我沿着河边,慢慢地散步。
晚风很凉,吹在脸上,很舒服。
有年轻的情侣,在桥上拍照。
有年迈的夫妻,相互搀扶着,走在石板路上。
有孩子,提着灯笼,在巷子里追逐嬉戏。
这一切,都那么的美好,那么的安宁。
我忽然觉得,我做的那个决定,是多么的正确。
如果李阿姨在,此刻,她会说什么?
她会说:“这面条有什么好吃的?一点油水都没有。”
她会说:“这河边的风这么大,吹了要头疼的。”
她会说:“这些灯笼,都是电灯,有什么好看的,浪费电。”
她会用她那套刻板的、消极的逻辑,将眼前所有的美好,都一一解构,然后,再贴上“不值得”的标签。
幸好,她不在。
我回到客栈,洗了个热水澡,然后躺在柔软的大床上。
我打开了手机,取消了飞行模式。
信号满格的一瞬间,无数的消息,涌了进来。
我没有去看。
我只是给我妈,回了一条微信。
“妈,我到地方了,一切都好,勿念。这几天我想一个人静静,手机可能会关机。李阿姨那边,我已经帮她联系了家人,他们会去接她。回去再跟您解释。”
我知道,这套说辞,很拙劣。
李阿姨的家人,都在老家,怎么可能去高速服务区接她。
我只是想给我妈一个台阶下,也给我自己,争取几天的安宁。
发完微信,我立刻就关了机。
世界,终于彻底清静了。
我在古镇,待了三天。
这三天,我没有做任何的攻略。
每天睡到自然醒,然后就出门,随意地走。
我走进每一条我感兴趣的小巷,逛每一家我喜欢的小店。
我吃了很多当地的小吃,也喝了很多不同口味的茶。
我拍了很多照片,风景,和自拍。
照片里的我,笑得很开心。
那种发自内心的、轻松的笑。
第四天,我准备返程了。
我收拾好行李,退了房。
当我重新坐进我的车里时,我闻到了一股阳光的味道。
那是这几天,阳光透过车窗,晒在座椅上,留下的味道。
干净,温暖,让人心安。
那股属于李阿姨的、陈旧的、令人窒息的味道,已经彻底消失了。
回程的路,我开得很慢。
我不再急着赶路。
我打开车窗,听着风声,看着风景。
我觉得,这次旅行,真正教会我的,不是如何欣赏风景,而是如何,找回自己。
快到家的时候,我打开了手机。
意料之中,我妈的电话,立刻就打了进来。
我深吸了一口气,按下了接听键。
“王晓晨!你还知道开机啊!”电话那头,是我妈压抑着怒火的声音。
“妈,我快到家了。”我的声音,很平静。
“你……你……”她似乎被我平静的语气,噎了一下,“你赶紧给我回家!立刻!马上!”
我没有再说什么,挂了电话。
回到家,我刚打开门,就看到我妈,和李阿姨,坐在我家的沙发上。
李阿姨的脸色,很难看。
看到我,她立刻就站了起来,指着我的鼻子,说:“你这个没良心的丫头,你还知道回来啊!”
我妈也站了起来,一脸的恨铁不成钢。
“晓晨,赶紧给李阿姨道歉!”
我没有动。
我只是静静地看着她们。
我把车钥匙,放在了玄关的柜子上,发出了“啪”的一声轻响。
然后,我说:“我为什么要道歉?”
我的声音不大,但在安静的客厅里,却显得格外清晰。
李阿姨愣住了。
我妈也愣住了。
她们大概没有想到,一向“听话”的我,会说出这样的话。
“你……你还有理了?”李阿姨气得嘴唇都在发抖,“你把我一个长辈,扔在高速服务区,你还有理了?”
“李阿姨。”我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第一,不是我请您去旅游的,是您自己,要蹭我的车。”
“第二,从上车开始,您就一直在给我立规矩,指挥我,批评我。这辆车是我的,这次旅行是我的,我没有义务,按照您的喜好来安排一切。”
“第三,您在我的车上吃东西,弄得到处都是碎屑,还往窗外吐水。这些行为,已经严重影响到了我的驾驶心情和行车安全。”
“所以,我认为,我们的旅途,没有办法再继续下去了。我把您留在服务区,并且,在给您家人打电话打不通的情况下,为您报了警,让警察协助您回家,已经是我能做到的,最妥善的处理方式了。”
我说完这番话,整个客厅,陷入了一片死寂。
李阿姨张着嘴,说不出话来。
她的脸上,青一阵,白一阵。
我妈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陌生。
仿佛,她是第一次,认识我这个女儿。
过了很久,李阿姨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你……你这是强词夺理!”
“是不是强词夺理,您心里清楚。”我说,“您只想着自己方便,想着自己舒服,您有考虑过我的感受吗?您有把我当成一个平等的、需要被尊重的成年人来看待吗?”
“在您眼里,我只是一个可以为您提供方便的司机,一个可以被您随意说教的晚辈。对不起,我不是。”
我说完,不再看她。
我对我妈说:“妈,我累了,我先回房了。”
然后,我转身,走进了自己的卧室,关上了门。
我靠在门板上,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我知道,从今天起,我和李阿姨这个“好邻居”的关系,算是彻底结束了。
我妈可能会因此,生我很久的气。
小区的邻里之间,可能会流传着关于我“没良心”、“不懂事”的闲言碎语。
但是,我一点也不后悔。
因为我终于明白了一个道理。
善良,是要有底线的。
忍让,是要有原则的。
对于那些,打着“为你好”的旗号,肆意侵犯你边界的人。
你唯一需要做的,不是退让,而是,清醒地,坚定地,把他们,请出你的人生。
就像我,把李阿姨,留在了那个服务区。
从此,山高水长,天涯陌路。
我的世界,终于清静了。
作品声明:内容取材于网络
还没有评论,来说两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