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余载岁月流转,那份对祖地隆回苗田宗亲的感念,早已在心底酿成了醇厚的酒,愈久愈浓。还记得一九九四年三月廿五,那日我在巨铺乡政府开完人大代表会,已近黄昏四点。原草鞋铺村村长谭宗贵提议同去苗田挂青,我欣然应下——说来惭愧,那时竟还未曾踏过那片祖地。随后,他又约上信用社原主任谭显彦与谭文佐,四人同行。显彦安排了信用社的北京牌越野车,待出发时,天已擦黑六点有余。
那一日,雨淅淅沥沥下了整昼,从高坪往罗洪去的路上,山间大雾如浓稠的牛乳般弥漫,真真是伸手不见五指。汽车在雾中似蜗牛般缓缓挪动,等抵达苗田胆形山下的横路时,已是深夜十一点多。宗贵与显彦在前引路,许是两年未曾踏足,竟一时迷了方向,走过了头才猛然醒悟。后来才知,往苗田扫墓,历来有麻罗宗亲暖心接待,只是那时的我们,还未料到这份暖意会如此刻骨。
夜已深沉,村庄早已沉入梦乡,唯有前方马路尽头,隐约透着一点昏黄的光。我们循光前去打听,巧的是,竟是本家谭姓宗亲。(可惜当时情急,竟忘了问他的名字,成了一桩憾事)听闻我们是从草鞋铺来的,他二话不说,撑起伞便领着我们往麻罗去找有青公——那时有青公刚接过忠理会长的担子。他带我们抄近路,从小学旁径直往麻罗去。漆黑的夜,毛毛细雨沾湿了衣襟,溪水解了冻似的涨起来,偏偏谁也没带手电筒,一行人只能提心吊胆地沿着溪边摸索着往上走。幸好我白天在乡政府时顺手揣了几张报纸在身上,便撕成一片一片点亮,微弱的火光在风中摇曳,勉强照见脚下的路。后来好些年,谭显彦总爱打趣起这事:“当年若不是作华满揣着那几张报纸,咱们几个怕是真要滚到溪里‘洗澡’咯。”一句玩笑话,藏着多少夜路同行的温情。
不多时,便到了麻罗有青公家。叩门叫醒爷爷,他披着衣裳出来,听明我们是从草鞋铺来的,老人家脸上先是一喜,随即又带了点嗔怪的情绪——也是,七十岁的老人,正睡得暖和,被半夜叫醒,换作谁都会有些许不适,这份心情,我们怎会不懂。他一面递烟倒茶安顿我们,一面转身去叫忠理老会长。见面行礼后,理公老人家开口,话里带着几分沉郁:“你们草鞋铺还晓得要来挂青,可我们今日已经挂过了,连挂青的时辰都记不清了哟。”短短几句话,像小锤子轻轻敲在心上,又酸又涩。可我们都懂,老人家的话里,是恨铁不成钢的期盼,是对祖根的看重。这些话,我记了三十年,刻在骨头上,也正因为这份警醒,从那时起,整整三十一年,我参与、组织族人去老家苗田扫墓祭祖,从未间断——或许,这也是独一份的坚持吧。
时钟悄悄滑过凌晨一点,七十多岁的有青奶奶,却已系着围裙在灶房忙碌开来。不一会儿,滚烫的糯米水酒端上来,还有手掌大的腊肉,香喷喷的油光映着灯影,长辈们开怀的笑语在屋里荡开。那口酒的暖,那块肉的香,那夜的热乎劲儿,过了这么多年,一想起来,依旧暖到心窝里。那是苗田宗亲对草鞋铺最纯粹的疼爱,这份情,我们这辈子都不敢忘。
起初麻罗宗亲接待,每年总要摆上几桌;后来德清主事,每年竟要备上十来桌,全是免费的午餐。苗田老祠堂解放后收为乡政府做办公楼,乡政府搬迁到鸭田后,家族又赎了回来,改回做祠堂,宗祠于2017年开会筹建,2018年破土动工,2019年竣工,有了新建的宗祠,便在祠堂里集中开餐,每年二百多桌的热闹,皆是宗亲们默默操持。
祖宗是我们共有的根,扫墓是每个后裔心头的责任与信仰。苗田祖地的宗亲们,扛着这份地主之谊的重担,在经济上、精力上付出了多少,他们从不言说,只一味地默默奉献。图什么呢?或许就为了我们身上都流着“谭”姓的血,为了那份打断骨头连着筋的宗亲情。
愿所有良进公在外的后人,都能记着这份情,怀着这份感恩,莫忘来路,莫负宗亲。(文/湖南省新邵县巨口铺镇草鞋铺 谭作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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