狮子城上
王炜
狮子城,位于新区西南的大山之巅,怀抱府州,襟连三晋,昔时为抵抗外敌的边塞要冲,如今是小有名气的观景新村。此地也,坐拥清风浩渺,鸟瞰黄河奔涌。登高望远,休闲揽胜,无不别具风情。以前几次去过,但走马观花,未加细品。所以,这次朋友邀约再访,便欣然前往。
清晨,老天爷虽然收起了淅淅沥沥的雨帘,但空气里的凉意仍在丝丝缕缕地漫延,零星雨点儿如调皮的小精灵,会冷不丁地往领口里钻,侵衣不湿,贴面不寒。看看一切堪堪好,便整装出发,一路翻山越岭,不移时便到了目的地,登上最高处的平台,瞬间被狮子城的景致惊艳到了。
眼前,山岩巍峨耸立,像巨人挺直了脊梁;草木郁郁葱葱,如海洋泛动着绿浪;小径蜿蜒曲折,好似一条灵动的丝带穿梭其间;流水潺潺而碧,仿佛是大自然弹奏的一曲美妙乐章。这哪里只是一道养眼的风景,分明是一幅浓描重彩、风光旖旎的水墨丹青。
远眺,黄河仿佛一条银色的丝带,曲折蜿蜒,一直延伸到白云深处,美得让人挪不开眼;田野如同精心编织而成不规则的地毯,点缀着错落有致的图案。不远处,一座当年县广电局修建的院落,现在尽管人去楼空,但内部完好无损,有人脑洞大开,建议改造成农家乐,把酒临风,其喜洋洋,肯定能吸引一大波游客。这个创意感情不错,到时候我想我会第一个来过。
从高处下来,移步狮子城令人谈虎色变的险绝之地——阎王鼻子鬼门关。听到这个名字,心里就打鼓,可好奇心又被勾得痒痒的,不去看看真还说不过去。
沿着乱草淹没的小径前行,几无从落脚。仅余一线山脊连着一处绝地,其它三面悬崖峭壁深不见底,人在其上,步步惊心,由不得两股颤颤,冷汗津津。
据闻,昔年狮子城及周边村民全赖这条“天险”出行,因崖壁雨琢风雕,形成凸凹不平的表面,从略加倾斜的形如人鼻的地方手脚并用,小心翼翼地攀援而下,稍有不慎,就会像断线的风筝,跌落崖底。说是鬼门关,绝非危言耸听。
其实,阎王鼻子根本不能算路,就是一条“生死线”而已,不是迫于生计,谁肯冒着粉身碎骨的风险攀上爬下。立于危崖之畔,山风猎猎,鼓衣荡袂,仿佛能听到岁月深处传来的沉重喘息。
狮子城分为新旧两城,其历史脉络和底蕴,深埋于遗留下来的断壁残垣之中。现在旧城散落着的那些斑驳的红陶、灰陶、碎片破瓦,上面古老的绳纹印记宛然,一如时光镌刻的密码,显示出古城可能始于春秋战国时期,一直以来均为兵家必争之地。
新城筑于明代,距今已历四百余载。为扼守秦晋咽喉,锁钥边关要塞,双城双寨互为犄角,依山就势,构成了一套严密而雄浑的城防,曾经作为中原王朝抵御北方游牧铁骑的坚固屏障。戍边于此的杨氏族人,为保境安民,不仅夯土筑城,垒石为墙,更在隐秘处开凿了深邃坚固的“石窨子”,也称藏兵洞,用以避乱储粮,亦可潜行伏击,应对匪患。洞里洞外每一块斑驳的光影,都浸染着时代的印痕。
从阎王鼻子上举目四望,黄河在狮子城的脚下流淌,当年山脚曾是一个繁忙的渡口,艄公的船曲儿随风飘的老远,那是凄美的爱情曲儿:
大风哟吹黑了妹妹的脸,
河湾湾里嘛漂着个没底的船……
想妹妹想得哟咽不下个饭,
泪蛋蛋呀和成了泥团团。
商旅往来,桨声欸乃,商旅络绎,货物辐辏,东西两岸有无互通,共享一河滋养的繁盛。彼时,秦晋两地,人声鼎沸,炊烟相望,鸡犬相闻,是何等鲜活热闹的边地生活图景。如今,黄河水滔滔,淘尽了无数商船与过客,也带走了岁月里的那段舟楫灯影。
西寨是狮子城外围的一部分,两地相距一步之遥却又可望而不可即,因其孤兀于黄河岸边的另一座山巅,与其它峰恋隔空对峙,互不相连,条石砌就的寨墙历经风雨,至今仍完好无损,是狮子城外的一处不二秘境。登上邻近的制高点引颈西顾,只见山峰如巨狮昂首,刺破苍穹,峭壁若铁桶环围,险峻天成。
西寨所在的峰顶不很大,但平坦有加,数十孔石头窑洞砌于其上,四面皆为峭壁,仅一门洞开,容人出入。多少年来,寨子历经风霜雨雪,仍然保留原来本色,沉默地俯瞰着脚下的山河岁月。
相传,当初狮子城杨氏的一支自山西忻州迁此,慧眼独具,选中了这处飞鸟难渡的险地来安身立命。他们耗费巨资,广募人工,经过漫长的辛勤劳动,方才建成这云中堡城。听老辈人说建造期间,仅所用食盐,便耗去了一十八石,其工程之浩大,工期之漫长,耗费之惊人,由此可见一斑。
脑补当年的施工者,在如此奇险之地,一锤一錾,开山凿石,肩挑背负,攀援峭壁,其艰苦卓绝,莫不令人叹服。功夫不负有心人,如今的西寨,早已声名远播,成为游客趋之若鹜的景点和网红打卡之地。常有慕名而来者,不辞辛劳,只为亲眼目睹凌空绝域的雄伟,触摸那段凝固在石头里的传奇。
西寨东下,黄河之水天上来,波光粼粼,像撒了一滩碎银。西南面则是榆商高速和碛塄园区,一条山梁通道直达公路入口。这里已经被打造成了沿黄养护林区,漫山遍野的松柏树密密麻麻,像一群群威武的军人,守护着这片黄土地风情。
树林里面,密不透风,各种不知名的鸟儿,在这里开演唱会,把此起彼伏的歌声,尽情卖弄。这片森林,不仅涵养了水土,更成就了登高览胜,一边看大河奔流,一边欣赏高速通衢,绿意盈怀,美不胜收。
途经狮子城遗址西头,看见几处废弃的院落,墙皮像被岁月啃噬过,大片大片地剥落;门窗歪歪扭扭,在风中摇摇欲坠。唯有主框架,仍如年迈的老者撑着佝偻的腰身,倔强地对峙光阴。
这里原是狮子城卫城,人唤“二城”。当年居住在此的付姓大户筑高墙、深庭院,满堂人丁喧腾。而今朱漆褪尽,只剩断壁残墙在山风里低吟。
付家后人早已星散京华、陇原等地,却时不时有人揣着桑梓之情归来省亲。在瓦砾里扒寻祖辈的足迹,于破壁间辨认褪色的印记,把一腔思绪埋进老旧的砖缝。家山的影子,早被无数次回望的泪水浸得透湿,乡愁弥漫,沉甸甸地载着家族的兴废、聚散的悲欢。时光悠长,过往漫长,慢慢沉淀成了一往情深的念想。
回过头来再看狮子城新村,屋舍布局如棋盘般齐整,白墙黛瓦在山风里透着几分素净;巷陌扫得水洗一般,青石板缝隙里偶有青苔探出头来,增添了一些青绿的灵韵。
村子很美,只是走在其中,很少了些烟火气息。岁月的沙漏漏走了昔日的热闹,青壮年多半远走他乡,为几两碎银在陌生的地方奔忙;也有不少人家为孩子上学的原因,搬去了山下的县城。如今这山巅之上,只剩寥寥几位银发长者,守着爬满藤蔓的老屋,守着门前说不清年岁的老槐树,守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旧时光。他们的身影落在平整的路基上,像给这寂静的新村,系上了一段岁月牵扯的过往。
曾几何时,漫山遍野的杏林,是村里的支柱产业,春日繁花堆雪砌玉,整座山峁浸在清甜的香雾里头;夏来沉甸甸的杏子压弯树影,像缀满黄澄澄的小灯笼。可叹今日,这些杏树就像被遗忘的孩子,无人采摘,金杏缀满树枝,佳果压弯树影,却顾影自怜,少人问津,只能任其自生自灭,最后零落成泥碾作尘。
此时此刻,正是杏子成熟的时节,满枝金杏挤挤挨挨,颗颗鼓胀得像要裂开蜜来,碧叶间晃荡的全是饱满的黄,看得人眼里放光。果香漫过石板路,缠上竹篱笆,顺着风往人五脏六腑里爬。
杏下漫步,岂可辜负?诸友心照不宣,相视而笑,拿出提前准备好的大包小包,欢呼雀跃着在杏林之中遨游,开启了热热闹闹的摘杏之旅。大家有的踮起脚尖,伸长胳膊去够树的高处;有的像猴子一样直接上树;还有的轻摇树干,刹那间杏雨簌簌扑面,引得众人惊呼而赞。不消多时,已经收获满满。
忙活了大半天,肚子开始“咕咕”地叫唤,山野清欢,好客的主人在村居小院枝繁叶茂的果树下面置一张朴拙的条桌,放几个简陋的木凳,不拘一格,随意而摆,别开生面的露天午餐,让你体验一种随心所欲的自在。
其时,浓密的树冠,筛下细碎跳跃的光斑,浓影依依,温柔地覆盖着方寸之地;山风习习,带着草木的清芬与凉润,缠绕膝畔,拂去微汗,令人有飘飘欲仙之感。
一颗红瓤黑籽的大西瓜,汁水淋漓;一桌别具风情的农家菜,香气四溢。还未及举箸,奔波的疲惫、旅途的劳顿,瞬间被涤荡干净。坐树荫,沐清风,品佳肴,啖美味,耳畔是鸟鸣蝉唱,眼前是古寨青山,此情此景,物我两忘,唯余天地悠悠,神怡心旷。
返程路上,风从半开的车窗钻进来,带着黄河水的滋润。手里攥着的那枚狮子城酸杏,竟是此行最饱满的触动,比断墙上的绳纹更真切,比古渡口的帆影更鲜活。
或许,狮子城从来就不是凝固的遗迹,它是险道上磨出的老茧,是窑洞里熏黑的烟痕,是舌尖泛起的酸甜,是游子归来时,门环上叩动的那声轻响。这次狮子城之行,没有带走古城的一丁点老物件,却把一段鲜活的时光,揣进了行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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