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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空已经蓝得近乎奢侈。从蒙特勒出发的小火车在湖山之间缓缓爬升,车窗外的风景如同被上帝之手精心装裱的画卷,湛蓝的日内瓦湖渐渐缩小,化作一块块镶嵌在翠绿坡地间的蓝宝石;山坡上错落有致的木屋像孩童随手搭建的积木,在阳光下闪烁着温暖的光泽。望着这目不暇接的明信片般景致,我和团友们一样,眼里满是贪婪与渴望:既盼火车慢些再慢些,好让手机镜头将车窗两侧的田园风情一网打尽;又盼早些谒见今日的冰川神山。
坐进金色山口列车时,车厢里已飘着淡淡的咖啡香。9点50分,列车准点启动,车轮与铁轨碰撞出富有节奏的声响,像是为这场高山之旅奏响的序曲。这条贯穿瑞士心脏的景观线路,由三家私营铁路公司分段运营:从蒙特勒到茨韦西门,再到因特拉肯,最终抵达琉森。240公里的旅程,串联起6个州、8座湖泊与3座山口。我乘坐的是全程最前段,也是地貌与风光变幻最丰富的一段,耗时一个半小时多。
列车穿梭在海拔渐升的山谷间,窗外的植被正悄然更迭。日内瓦湖畔的葡萄园还挂着未成熟的青果,转过几道山弯,阔叶树便让位给了挺拔的云杉。车厢里的人们不时举起相机,捕捉那些突然闯入视野的景致:一群在草坡上悠闲觅食的奶牛,脖颈间的铜铃轻轻晃动;一道从岩壁垂落的瀑布,水流在阳光下幻化成断续的银线;或是某个藏在密林深处的小站,木质站台上只有一位戴橙红色帽子的站长,向列车挥手致意。
我在车厢里有些不安分,总在左右两侧来回切换视角,左边时而可见碧波莹莹的湖水,右边是阡陌纵横的草地。没过多久,列车驶出隧道,湖光竟换了方向,从左侧移到了右侧。我索性站在两节车厢的过道上欣赏,生怕错过稍纵即逝的风景。
前节车厢最后一排坐着一对法国老夫妇,老先生正用铅笔在速写本上勾勒远山的轮廓。“年轻时我们每年都来这里徒步,”他指着窗外掠过的一片冰川遗迹,语气里带着怅然,“那时的冰舌能一直延伸到谷底,现在真不知道,冰川消失前还能看多少回。”老太太笑着打趣:“你都已经画了三本冰川群峰了!”团友小王姑娘和我一样好奇地打量着他们,一边给我翻译,一边满眼羡慕地望着这对有情怀的老人。
列车抵达茨韦西门大巴换乘站。等车时,从前方树荫的空隙里,已能窥见远方冰山的一角。一阵带着松针气息的山风掠过,我下意识地裹紧了外套。来自各个方向涌来的游客,再加上在冰川脚下度假的旅居者,让前往冰川3000的公交车挤得像国内城市早晚高峰的地铁一号线。一群准备去冰川滑雪的年轻人正互相打趣,裸露的胳膊上还留着晒红的痕迹。
换乘的巴士沿盘山公路向上行驶,车轮碾过碎石路面,发出沙沙的声响。司机是位留着络腮胡的当地人,每当经过开阔路段,总会放慢车速。半小时左右,缆车站像一块突兀的积木,嵌在灰褐色的岩壁间。透过候车厅的落地窗,能望见前方冰川的一小截局部。我注意到墙上挂着的老照片:二十世纪初的冰川几乎漫到山腰以下,而如今,冰川与当年的位置之间,已隔出一片裸露的岩石层。
第一段缆车启动时,车厢里响起团友们的惊叹声。这是能容纳数十人的大型缆车,抬头望不见山上的缆车站,低头却能看见脚下的森林逐渐变成低矮的灌木,再后来便是裸露的岩石。缆车爬升得很平稳,只有穿过云层时会轻微晃动,一团团棉絮般的雾气从窗外飘过,瞬间模糊了视线,下一秒又豁然开朗。
中途换乘站建在一道狭窄的山脊上,下车时,阵阵冷风扑面而来。站在这里回首,来时的路已缩成一条细线,山谷底部的村庄像被打翻的火柴盒。第二段缆车的爬升轨迹更陡峭,上升时能清晰听见钢缆承重的咯吱声。海拔每升高100米,温度就下降0.6℃;当海拔突破3000米时,车窗上已凝结了一层不易察觉的薄霜。透过朦胧的玻璃,我偶尔能看见陡峭岩壁上闪过细小的岩羚羊身影,它们轻盈地在人类难以企及的地方跳跃,仿佛在嘲笑我们依赖机械才能抵达高处。
走出缆车的瞬间,阳光刺得人睁不开眼。山巅的风带着哨音掠过,我定了定神,才看清眼前的景象:一座造型别致的建筑悬浮在冰川之上,金属框架与玻璃幕墙的组合,像从未来穿越而来的空间站。这便是由马里奥·博塔设计的360度观景餐厅,设计师用粗犷的混凝土线条,模拟出冰川的肌理;环绕四周的弧形落地窗,消解了建筑与自然的界限。二十多座海拔三四千米以上的高峰耸立眼前:勃朗峰和马特洪峰的雪顶在阳光下泛着珍珠般的光泽,轮廓分明得如同被刀削过;少女峰则藏在轻薄的云雾后,只偶尔露出一段银白的山脊。
前一晚,我特地在网上浏览了相关介绍,粗略了解了这片冰川的前世今生。约1.8万年前的末次冰盛期,阿尔卑斯山脉几乎完全被冰盖覆盖,当时的冰川厚度可达千米,巨大的冰流像缓慢移动的河流,切割出U型谷、冰斗和角峰等独特地貌。随着气候转暖,冰川开始缓慢退缩,留下这些被打磨得光滑如玉的岩石。18世纪,当地牧民在冰川中发现了一具史前人类遗体,随身工具表明他生活在距今五千多年前;19世纪,首批登山者用麻绳和冰镐征服了这里的无名山峰,留下足迹;20世纪初,第一条简易缆车建成,让更多人得以亲近冰川;到了21世纪,这里成了研究冰川消融的重要观测点。
瑞士是冰川大国,大大小小的冰川有一百多处,其中冰川3800、少女峰、马特洪峰和铁力士山,是体验冰川的经典之地。与其他冰川相比,冰川3000有着独特性:少女峰地区的冰川受海洋性气候影响,降雪量大但消融也快。马特洪峰的冰川更陡峭,运动速度更快。而冰川3000属于大陆性冰川,相对稳定,却也更敏感地反映着全球变暖的趋势。过去一个世纪,冰川3000的厚度减少了近300米,面积缩小了三分之二。最明显的变化是季节性消融期延长了,以前五月底还能保持稳定的冰层,如今已开始融化。许多人担忧,照这个速度,到本世纪末,这里或许再也见不到冰川了。望着群山起伏间晶莹耀眼的冰川,我心中油然而生一种“且看且珍惜”的悲壮。
从餐厅步行到连接两座山峰的高空悬索桥,脚下的路面从混凝土逐渐变成裸露的岩石,间或有未融化的积雪,踩上去咯吱作响。越靠近桥头,风越强劲,几乎让人站立不稳。这座100多米长的索桥,是世界上第一座连接两座山巅的悬索桥,纤细的钢缆在风中发出低沉的嗡鸣。踏上桥面的瞬间,心脏不受控制地剧烈跳动,低头就能看见深不见底的冰川裂缝,那些蓝黑色的裂隙像大地的血管,蜿蜒伸向未知深处。一个扎着马尾辫的女孩紧紧抓住栏杆,脸色苍白地喊:“我开始恐高了!”她扶着钢缆慢慢挪动,每一步都伴着桥面轻微的晃动;走到桥中央时,风突然变大,整座桥开始左右摇摆。
我再次裹紧羽绒服,任山风猛烈吹拂。此刻,冰川3000的全貌在脚下铺展开来:几片巨大的冰原像被打碎的镜子,反射着天空的颜色。阳光穿过冰层,折射出梦幻的蓝光,那是被压缩了数万年的古老空气,在冰层中形成的特殊光学效应。远处的湖泊则像散落的蓝宝石,在群山间闪烁。站在桥上,仿佛站在过去与未来的分界线上:这座桥不仅连接着两座山峰,更连接着冰川的历史与命运。
从索桥返回后,我们换乘小缆车下到冰川表面。双脚踩在万年寒冰上的感觉,奇异而震撼。脚下的冰面并非想象中的纯白,而是覆盖着一层灰色冰碛物,那是岩石被冰川搬运、研磨后留下的痕迹。将手掌平贴在冰面上,刺骨的寒意立刻穿透手套,仿佛要冻结骨髓。这冰里或许封存着中世纪小冰期时某个异常寒冷的冬日,因为冰川是地球的“记忆体”,每一层冰都记录着不同时代的气候密码。
冰川上最热闹的地方是滑雪区。尽管已是五月底,仍有不少滑雪爱好者在雪道上飞驰,大多是带着全家来享受“最后滑雪季”的欧洲人。一个金发男孩试图教小狗滑雪,结果被狗拽着在雪地上打滚,引得周围人阵阵大笑。几个孩子在冰川上嬉戏,用脚踩出一个个小坑,看着冰水一点点融化。更远处,几只雪橇犬拉着游客在冰原上奔跑,脖子上的铃铛声在空旷的山谷里传得很远。
回到餐厅时,正值午后用餐高峰。我们享用的是三道式套餐:奶油南瓜汤、炸土豆条配鸡腿与巧克力熔岩蛋糕。乳白的汤面上淋着橙红色南瓜糊,香气浓郁得让人垂涎,舀一勺送进嘴里,温暖的汤汁熨帖着被寒风侵袭的胃。有人说,这南瓜来自冰山下的村庄,用冰川融水灌溉的,是冰川给人类最善意的馈赠。餐厅里播放着轻快的音乐,游客们谈笑风生,香槟杯碰撞出清脆声响。这场景与窗外悄然消逝的冰川,形成了一种荒诞的对比,仿佛我们正在优雅地享用一场“告别宴席”。我愈发珍惜窗外360度无死角的皑皑冰川,隔着窗格又拍了一遍,怎么也不觉得厌倦。
从缆车站返程,坐上旅行大巴后,团友们大多闭目养神,或许是高山跋涉后的疲惫,或许是被眼前景象震撼后的沉默。我却毫无睡意,脑海里反复回放着冰川之旅的片段:观景台上初见时的惊艳雀跃,悬索桥上游人的惊悚尖叫,老夫妇专注描摹冰川的身影,餐厅里孩子的天真提问……这些片段像散落的拼图卡片,在眼前不停晃动。
行旅纵横,或许不在于见过多少风景,而在于这些风景改变了我们什么。当下午的阳光洒满山谷时,我凝眸回望,在海拔3000米的地方,有一片正在消失的冰川,它值得被铭记,更值得被拯救。正如自然文学作家约翰·缪尔在《夏日山间》中所言:“我们不仅继承了祖辈的地球,还借用了子孙的地球。”冰川3000之旅,既是追寻壮丽风景的旅程,也是对时空经纬与人类文明的深刻思考,那些冰川上的裂缝,何尝不是地球向我们发出的警示?那些消逝的冰层,又何尝不是人类集体记忆的流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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