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潮｜九龙山记：绿野深处的亿年心跳

潮新闻客户端严慧荣

晨雾刚漫过畲乡景宁九龙乡王湾村的屋檐时，我已站在九龙乡的路口。青黛色的山影从东北方铺展过来，像被谁抖开的巨幅绸缎，一头扎进青田县的地界，另一头却挽着文成县的云雾，将214平方公里的土地裹得严严实实。50多公里外的景宁县城还在酣睡，而这里的山林早已苏醒——松鼠在香樟树上敲开第一颗松果，山溪撞在岩石上的脆响，混着远处千峡湖翻涌的潮声，织就了这天最早的晨曲。

景宁九龙山，浙江省级地质公园的铭牌在此熠熠生辉。这里是华东火山熔岩地质遗迹的鲜活标本，“景观秀美、闻名遐迩”绝非虚言。火山活动的印记在山间随处可见，穹状火山体中部的酸性熔岩区，孕育出雄伟的火山岩峰林：石笋如剑指苍穹，石林似百态生灵，瀑布若雷霆奔涌，堪称浙南自然景观的瑰宝。景区地势陡峻，切割强烈，石将军、石观音、石钟峰三大景区各呈奇趣，仙女献花的温婉、鸟阴漈的灵动、迎宾老人的慈容、卧蛳峰的憨态……奇峰怪石与飞瀑深潭、幽洞秘境相映成趣，自然与人文在此巧妙交织，织就一幅浑然天成的“人间仙境”。

要见九龙山的真容，需先穿过三道雾的洗礼。我们沿石阶上行，起初尚能望见山下的稻田，稻穗缀着露水，像撒了把碎银。转过一道弯，雾便涌了上来，先漫过脚踝，再爬上膝盖，最后连眼前的石阶都浸在朦胧里。同行的老李，斗笠在雾中忽隐忽现，他的声音像从水里捞出来般：“这山啊，一年倒有两百多天躲在云里，是怕人看够了它的模样哟。”

穿过浓雾的刹那，整座山骤然在眼前炸开。没有过渡，没有铺垫，岩峰齐刷刷地拔地而起：有的如出鞘利剑，锋芒直刺苍穹；有的似蹲伏雄狮，前爪紧扣大地；更奇的是石将军（羞女峰）与仙女献花（小巫峡），二者默然相对，共同勾勒出神秘的阴阳谷。奇峰、怪石、飞瀑、深潭、幽洞，千姿百态却又和谐共生，恍惚间，便跌入了那幅传说中的人间仙境。

这片土地曾经历过惊心动魄的火山喷发。数亿年前的某个瞬间，地底岩浆冲破地壳，滚烫的酸性熔岩如煮沸的糖浆般涌出，冷却后凝结成层层叠叠的流纹岩。后来经风雨亿万年的雕琢，坚硬的岩石被刻出千疮百孔，软质的岩层则化作深邃幽谷，才成就了如今这般峰林耸峙、沟壑纵横的模样。我伸手触摸身旁的岩壁，指尖能摸到细密的纹路，像老树的年轮，又像凝固的波浪——这是地球最古老的心跳痕迹，在寂静的山林里藏了亿万年，仍在无声地搏动。

山中有水，方得灵气。行至鸟阴漈时，雷鸣般的轰鸣突然撞入耳膜。拨开挡路的箬竹，一条白练正从百米高的悬崖上砸落，水花溅在脸上，带着草木的清苦。这瀑布有个奇处：晴天正午，阳光穿过水雾能映出七色虹光；月夜里，瀑布的影子投在对面岩壁上，竟像九条银龙在水中游弋。瀑布脚下的深潭，潭水绿得发黑，深不见底，老辈人说，这潭通着千峡湖呢。

沿潭边小径前行，忽见一片开阔湿地。水草间缀着细碎的白花，几只白鹭惊起，翅膀扫过水面，漾开一圈圈涟漪。同行的老李说，这是华东地区罕见的高山湿地，底下全是火山岩的孔隙，能像海绵般存住雨水。“你看那丛灯芯草，”他指向湿地中央，“只有在没被污染的水里，才长得这么旺。”我蹲下身，看见草叶上趴着一只通体透明的蜻蜓，连五脏六腑都看得分明，仿佛是用玻璃精心雕琢而成。

行至午后，雾又漫了上来。我们躲进一处山洞，洞壁上的天然石钟乳垂下，滴下的水珠落在石笋上，“叮咚”声在洞里荡来荡去，像谁在敲着古老的铜钟。我从包里掏出畲族的乌米饭，就着山泉水吃起来。站在洞口，云雾时聚时散。正当雾浓得一片白茫茫时，一阵山风骤然袭来，云雾如帷幕般猛地拉开，露出下方层叠的苍翠山峦，那绿色浓得几乎要滴落下来，远处与天际相融的千峡湖也若隐若现，只是这一切很快又被重新合拢的雾霭吞没。

雾散时已是黄昏。夕阳将岩峰染成金红色，石将军的剪影在暮色里愈发挺拔，仙女献花的岩柱上，仿佛真的开满了灼灼晚霞。山风拂过林海，涛声里混着山溪的歌唱，像是整座山在轻轻呼吸。九龙山是有灵性的，你对它心怀敬畏，它便把最好的模样呈现在你眼前。我望着远处的千峡湖，湖面波光粼粼，像是大地睁开的眼睛，而九龙山，就是这双眼睛里最亮的瞳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