拐进西安化觉巷的时候,耳边的喧闹突然轻了半截。刚还在回民街挤着买肉夹馍的人潮,到了巷口像是被按下了暂停键,只剩下青砖灰瓦的屋檐顺着巷子延伸,直到那道朱红大门撞进视野——门楣上“勅赐礼拜寺”五个金字,在午后的阳光里亮得晃眼,这就是化觉巷清真寺的第二座仪门,也是藏在西安城里最特别的一道“文化界碑”。
伸手摸了摸门框上的木纹,指尖能触到岁月磨出的光滑。这门面阔三间、进深两间,单檐歇山顶的弧度像被精心量过,既没有故宫宫门的张扬,也不像普通民宅门的局促,透着股恰到好处的庄重。檐下的斗拱是青灰色的,每一个“斗”都方方正正,“拱”的线条却带着柔和的弧度,有懂建筑的游客凑在檐下数:“一、二、三……六层斗拱!这规格在清代可是不多见。”旁边立马有人接话:“可这门看着不像清代的啊,你看这木门的包浆,最少得有几百年了。”两人正争着,住在附近的马大爷提着菜篮子路过,笑着插了嘴:“你们都没说对!这门是明代建的,后来清代补过斗拱,你看那最上面一层斗拱,颜色比下面的浅,就是后补的。”
跨进门槛的时候,脚步不自觉放轻了。门内的匾额跟门外是另一种风格,“古教清真”四个黑字透着沉稳,旁边“派衍天方”的小字像在悄悄诉说渊源。有游客对着匾额拍照,嘴里念叨:“‘勅赐’是皇帝赐的,‘天方’是指阿拉伯,这门里门外,一边是中原的皇家气派,一边是伊斯兰的文化根脉,太有意思了。”马大爷放下菜篮子,指着匾额边角的花纹说:“你们再看这花纹,是缠枝莲,中原寺庙里常见,可仔细看,花瓣里藏着阿拉伯文的‘清真言’,不凑近根本看不见!”这话让所有人都围了过来,眯着眼睛找,果然在缠枝莲的花瓣间隙里,发现了细细的阿拉伯文刻痕,有人惊叹:“这工匠也太巧了,把两种文化藏在一块木头上!”
门后的天井里种着两棵老槐树,树干粗得要两个人合抱,枝叶把阳光筛成碎金,落在青石板地上。有老人坐在槐树下的石凳上读经,手里的经书是阿拉伯文的,可旁边放着的茶杯是青花的,杯身上画着西安的钟楼。“以前这门可不是随便进的,”马大爷坐在石凳上,打开了话匣子,“我小时候,只有做礼拜的时候才开这道门,平时都走旁边的侧门。后来成了文保单位,这门才天天开着,让大家都能进来看看。”有游客好奇:“那现在来礼拜的人多吗?会不会觉得游客太多,打扰了?”马大爷喝了口茶,慢悠悠说:“不打扰!礼拜有专门的大殿,游客都在外面参观,各不相扰。有时候游客问我经书上的字,我还会跟他们讲讲,文化不就是这么传的嘛。”
正说着,一群学生模样的年轻人涌了进来,手里拿着笔记本,对着门的结构写写画画。有个小姑娘指着门后的雀替问:“爷爷,您知道这雀替上的图案是什么意思吗?”马大爷凑过去看了看,那雀替上雕着葡萄藤,藤上结着饱满的葡萄。“这葡萄是‘多子多福’的意思,中原人喜欢,我们也喜欢。”马大爷说,“以前寺里的工匠有汉族的,也有回族的,汉族工匠雕葡萄、缠枝莲,回族工匠刻阿拉伯文,最后凑在一块,就成了这独一无二的样子。”有个男生皱着眉:“可这样会不会把两种文化都变得不纯粹了?”马大爷摇摇头:“啥叫纯粹?文化跟人一样,总得互相学着过活。你看这门,要是只有中原的斗拱,少了阿拉伯文的花纹,就少了魂;要是只有阿拉伯文,没有这歇山顶,又不像在西安。”
天井的角落里堆着几块旧木构件,上面的彩绘已经斑驳,能看见淡淡的绿色和蓝色。有游客问是不是要修门,马大爷说:“去年文物局的人来看过,说这门的木构件有些糟了,想换新材料修。可我们老住户不乐意,说换了新材料,就不是原来的门了。最后商量着,把糟了的部分用老木头补,尽量保留原来的样子。”有人赞同:“就该这样,老物件就得修旧如旧,不然修得再新,也没了历史的味儿。”也有人反驳:“可老木头越来越少了,要是不换新材料,这门塌了怎么办?保护比原样更重要吧?”两种说法各有各的理,马大爷没再争,只是摸了摸老槐树的树皮:“这树也遭过虫蛀,我们没把它砍了重栽,而是找虫医治,现在不也长得好好的?门也一样,慢慢来,总能找到办法。”
快到正午的时候,寺里的阿訇走过仪门,穿着白色的长袍,手里拿着念珠。他对着游客笑了笑,脚步轻缓地往大殿走。有游客想跟上去拍照,被马大爷拦住了:“礼拜前的准备是庄重的,别打扰人家。等礼拜结束,阿訇愿意的话,会跟你们聊的。”游客有些不好意思地收回手机,马大爷又说:“其实这门也是个‘提醒’,门外是热闹的回民街,门内是安静的清真寺,跨进来就得守这里的规矩,就像这门的斗拱,看着自由,其实都在规矩里,这样才能立几百年。”
阳光渐渐移到了门楣的“勅赐礼拜寺”上,金字反射的光晃了眼。有游客问马大爷,这门最特别的地方是什么,马大爷想了想,指着门内外的地面说:“你们看,门外的青石板是顺着回民街的方向铺的,门内的是顺着大殿的方向铺的,一道门,把两条路连在了一起。就像我们西安,汉民和回民住在一起,吃在一块,日子不也过得好好的?”
后来走的时候,又回头看了看那道仪门。朱红的门、青灰的斗拱、金色的匾额,还有门后悄悄藏着的阿拉伯文,像一串解开文化交融的密码。有人说,这门是中原文化的“俘虏”,被伊斯兰文化赋予了新的意义;也有人说,这门是伊斯兰文化的“使者”,在中原大地扎了根。可不管怎么说,这道“勅赐礼拜寺”门就立在化觉巷里,看着回民街的人来人往,听着寺里的经声朗朗,把两种文化的故事,讲了一年又一年。就像马大爷说的,文化从来不是隔着墙的,而是像这门一样,你靠着我,我扶着你,才能站得稳、走得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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