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四毛
我们几家老友,平日散居在岳阳城区、云溪区的几个角落,为稻粱谋,为琐事议,难得结伴外游。这次老友王女士(化名)发起去连云山避暑几天,大家欣然同意。
连云山乃幕阜山脉余脉,北接长江烟波,南望洞庭水影,东临平江沃野,西倚岳阳城郭,恰似湘鄂边界一枚青玉钤印。
车辆向岳阳东南行驶,市井的繁华渐次退后,地势沿着山道陡然昂起,山峦如巨兽脊背般嵯峨而立,最为峻拔苍翠的一脉,便是连云山。它算不上天下皆知的名岳,却拥有一份湘北之地独有的僻静与深秀。
站在山前仰望,但见峰峦叠嶂,一重掩着一重,果真山势连绵,直逼云霄,不负“连云”美誉。那绿色铺天盖地而来,沉郁苍黛,近乎墨色。风起云涌,恍若置身太虚梦境。云从深谷生出,丝丝缕缕,抱团成片,填平千壑万涧。峰顶似孤岛浮在云海,人行山腰,衣袖沾露。风去雾散,脚下深谷幽邃,令人目眩。山间竹海翻浪,飒飒如潮。溪涧清冽,从石头裂缝中迸出,琤琤琮琮,如碎玉落盘。鸟鸣划破寂静,更衬托出空山的幽邃。
跋涉半日,来到一处农家庭院,主人热情相迎。粗瓷大碗堆叠冒尖,最诱人的是烟笋炒腊肉。乌黑的笋尖吸饱汤汁,泛着酱色油光,烟火气混合着山野清气,在房前屋后飘溢。腊肉咸香醇厚,肥膘透明如琥珀,瘦处干香有嚼头。简单的青菜热油快炝,口感鲜嫩爽脆。饭甑揭开一霎,米香混合着木香扑鼻而来……这农家饭菜没有多余的调味,全在一个“真”字。每一口都藏着山野的本味,吃下去全是连云山的精气神。
连云山之静,掺和了鸟鸣、风声、溪声的恬静。租住老屋在山腰,推窗便是竹海,绿浪翻滚。山中最入耳的是风过竹海、溪击卵石。忽有歌声从山坳褶皱里钻出,犹如山泉般浸润千年的岩石滚动。这便是平江民歌,平江人血脉里的另一种方言。
歌声起调陡峭,像猛然抬升的山脊,一声“哎呀嘞——”从肺腑深处迸发,带着开荒破土的豪放,仿佛能看见歌者脖颈上贲张的青筋,那是与命运角力时发出的叹唱。紧接着,旋律又会陡然一滑,变得柔软悠长,化作汨罗江水般的九曲回肠,在山林与炊烟间千回百转。
歌词是即兴的,见山唱山,见水唱水,心思转到哪里,词就落到哪里。时而高亢激越,时而清亮婉转。对歌之时,更见犀利,问答之间藏着智慧。歌的尽头便是生活,曲调里有烟火的呛味,有豆茶的清香,有柴刀砍在硬木上的顿挫,也有夜深人静时,一盏油灯下的古今传奇。它不刻意婉转取悦于人,只是一代代平江人用喉咙,在山谷间种下的、最朴拙也最鲜活的精神庄稼。
山歌的余韵还在林间缭绕,农家的主人已收拾好碗筷,指着远处一条若隐若现的石阶小径说道:“顺着这条路往上走,就是当年红军走过的地方。”一句话,仿佛在翠绿的山色中划开了一道时光的裂缝。那歌声中唱诵的坚韧,那饭菜里蕴含的厚味,忽然间都有了来处——连云山的苍翠林涛中,始终跃动着一抹炽烈的红。
这片雄峻山水,曾是红军游击队转战纵横的天然屏障,是苏维埃政府扎根生长的沃土,更是湘鄂赣特委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红色心脏。她承载着那个年代最坚定的理想与最滚烫的希望。
山路蜿蜒,不见当年烽火马蹄。路边巨石如沉默的卫士般伫立山间,仿佛被岁月镌刻的忠诚哨兵。风拂过竹林,似有远方的呐喊声穿越时空传来。那声响细微却清晰,叩击心弦。历史的硝烟已经散尽,这里却将那段壮烈岁月熔铸为满山苍翠,予人以前行的力量。
旧址静立于苍翠林木之间。几道黄泥墙巍然屹立,黑瓦覆顶,虽经岁月洗礼而更显精神。屋内光线温和,一扇小窗迎入天光,照亮空中舞动的微尘。四壁简朴无华,惟见一方木桌、几条长凳静置其中。指尖轻抚桌面,木纹起伏如山河迤逦。遥想当年,正是在这张桌前,苏区的开创者们以钢铁意志,在军事围剿与经济封锁的重压下,用最朴素的纸笔勾勒出新世界的蓝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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墙上标语虽经岁月磨洗,字迹略显模糊,但那抹红色依然炽烈如初,宛若火焰融入土墙血脉。这红色超越了具体符号,升华为民族追光的象征。屋后几座坟茔静卧于芳草之丛,虽无碑铭,却掩不住英魂之光。他们以“红军”“赤卫队”的名义在这片热土上挥洒热血,虽姓名湮没于历史,精神却永存于天地。
下山之际,晚霞如血。熙攘的游客与静谧的青山彼此交融,壮烈的往事与繁荣的今日交相辉映。这片曾被热血浸染的土地,正滋养着新时代从容安宁的生活。这正是革命最深刻的辩证——所有惊天动地的奋斗,最终都是为了成就平凡而有尊严的日常。青山依旧巍然,它铭记着往昔的呐喊与坚守,却以沉静之姿展露历史的纵深。那抹红色从未褪去,早已化作连云山最深厚的底色,也在我们心中铸就了一份难以言喻的坚定与昂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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