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剥枣

一

十多年前，我参加“新疆万里行”边境探秘。从敦煌抬脚，一路往西北行进。车轮碾过戈壁，碾过草原，也碾过一座座城市，从最南的若羌，经库尔勒、焉耆、吐鲁番、鄯善、塔城等二十多座城市，最后抵达乌鲁木齐。

到若羌那天，正巧赶上日落。夕阳像个大金球，一点点沉进戈壁里。天边最后那点晚霞，都泼落在路边的枣树上，给枝枝丫丫镀了层金边儿。

若羌是315国道进新疆的头一站，古丝路打这儿过，罗布泊一大半也在它地界里。说起来，若羌是全国最大的县，面积抵得上两个浙江，人口却不到十万，稀稀拉拉的。

让我印象最深的不是这儿的地广人稀，是满大街的枣树。一排一排站着，红透的枣子挨挨挤挤挂在枝头，手一伸就能摘。这是若羌的灰枣。没熟时，浑身发灰，像蒙了层霜，故而得名。等自然风干了，倒成了深红。咬一口，肉瓷实，那甜味儿能在嘴里缠老半天。

我在丝绸之路吃到了最甜的枣子，而在这条丝路上，古老的枣子曾一路西行，传至波斯，再辗转传入亚美尼亚、希腊、罗马等国。

打若羌回去，再吃别的枣子，心里头总拿若羌的灰枣当尺子量。

二

江南人家，院子里爱种点桂花、石榴，乡下院子里呢，常栽枣树、枇杷。山野里也能见着枣树，歪歪扭扭长在路边，皮糙，叶小，树身弯弯的，像个负重的人。暮春，枣树开淡黄色小花，跟楝树那紫花凑一块儿，倒也好看。花开时，香气浓得很，蜜蜂“嗡嗡”地围着打转，空气里都是甜丝丝的枣花香。

秋风一吹，青绿枣子慢慢就红了。让人想起《诗经》中的句子——“八月剥枣，十月获稻”。馋嘴的小娃，才不管枝上的刺扎人，偷偷摸过来摘。有时枣子半青半红，也不管，摘了就往嘴里塞。这枣子也有脾气，没熟透时，死扒着树枝，拿棍敲，叶子掉了一地，枣子愣是不肯下来。等熟透了，自己“啪嗒”掉地上，倒省事。枣树上常有一种肥虫，叫枣猫，怪有意思的名字。这种虫身子软，能像猫似的蜷成一团，正经名字叫枣尺蠖。

南宋《嘉定赤城志》里说，枣别名木蜜，倒像橘子叫木奴。那本府志像小百科，记载了老家的几种红枣——马头枣、钟枣、盐官枣，还有一种小而圆的棘子，其实就是野酸枣。古时候，枣树就叫棘，现在的家枣，都是野酸枣驯化来的，就像文旦，祖宗也是酸得掉牙的土栾。野酸枣肉薄，酸得倒牙，蒸熟了，撒点白糖、冰糖，做成酸枣糕，跟酸枣仁汤一样，能助眠。

白蒲枣是江南独有的，皮青白，熟时泛红，虽不如北方枣甜得浓烈，却带股清清爽爽的草木香。民国时，天台的枣子很出名，产量在浙江排第二，只比东阳枣少点。大多产在前山，熟了卖到上海。这几年，老家引进了冬枣，圆滚滚的，个头像金蛋蛋，嫩黄里带几丝红，跟鸡血石似的。十月熟透，咬一口，脆甜。吃过一次，再瞧乡野的那些小枣，就有点看不上了。

三

江南人家过日子，离不得枣。

煮饭、熬粥，随手丢几颗。端午的甜粽里，必有蜜枣。夏天解暑，百合红枣汤是常物。有种糯米红枣我极爱吃，剖开的枣肚子里，藏一截莹白的糯米，淋上桂花蜜，是讨喜的甜点。

小时候我最爱金丝琥珀蜜枣。杂货铺的大玻璃罐子里装着，攒够五分钱递进去，店家用勺子舀一些，用报纸卷了递来。往往走不到家，在半路上就吃得精光，那甜味能品咂一路。成年后我才知道，这蜜枣不是天生带蜜，是青枣划上百来道口子，加老冰糖熬煮，煮至琥珀色，再经两次烘焙才成。

从前婆婆在时，一入冬就做黑枣酒。黑枣洗净晾干，放入酒瓮，加冰糖，倒黄酒，用箬叶封紧瓮口。过个把月，揭开盖子，醇厚的酒香裹挟着黑枣的甜香涌出来。黄酒没了冲劲，变得温润，用筷子尖一挑，酒液能像蜂蜜般地挂出丝。黑枣吸了酒液，愈发软糯。婆婆走后，家里再没人做这酒了。

少年鲁迅在课桌上刻“早”字，提醒自己上学别迟到。我想：不如早起吃几颗枣，又甜又顶饱，还能给自己提个醒。

原标题：《八月剥枣》

栏目主编：陈抒怡 文字编辑：陈抒怡 题图来源：新华社

来源：作者：王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