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上本没有路,瓷片砸得多了,便砸出一条道来。这话不是我说的,是陶溪川地上嵌的碎瓷片说的。人踩着这些宋元明清的碎瓷往深处走,一路咯吱作响,像是踩着了历史的骨头。
陶溪川原先不叫这个名。五十年代那会儿,它是宇宙瓷厂。这名字起得大,大得能装下整条银河系。后来银河系没装成,倒装了几代人的饭碗。窑火最旺时,两万名工人同时抟泥,烧出的瓷器能绕地球三圈——当然这也是老工人说的,地球绕不绕的,瓷器自己不会说话。
我带着老婆孩子走进厂区时,正赶上暮色往红砖房上爬。那些苏联人盖的厂房,屋顶陡得像被冻住的浪头,烟囱却软和了,改挂了霓虹灯牌。二十岁的女大学生在包豪斯车间里卖咖啡,拉花杯一晃,奶泡上浮起青花缠枝莲。这景象有些拧巴,像是爷爷的粗布褂子上绣了朵香奈儿山茶花。
“这儿原来叫锻造车间。”卖瓷杯蛋糕的姑娘敲敲玻璃柜台,底下压着张1987年的考勤表,“我爸那会儿在这儿捶铁模子,现在我做慕斯蛋糕,模具还是他留下的。”
历史就是个轮回。过去捶铁,现在捶面粉,捶的都是糊口的营生。
往陶瓷博物馆深处走,看见座倒锥形的窑炉耸着。解说员说这是当年亚洲最大的隧道窑,能同时烧三万件瓷器。如今窑火熄了,里头改成沉浸式体验馆,孩子们举着荧光棒在窑洞里跑,光斑投在窑壁上,像给这巨兽扎了满身的针灸。
夜里逛创意市集,情形更妙。摊主有美院研究生、非遗传承人、波兰陶艺家,都混在一条百米长的传送带两旁。这带子原是运瓷坯的,现在改运马克杯和胸针。
走到机械广场,二十米高的榨泥机改成了灯光秀舞台。过去榨泥巴,现在榨像素。穿汉服的姑娘们在机床底座上跳街舞,投影仪把青花纹投在她们裙摆上。我女儿突然问:“爸爸,机器会做梦吗?”
没等我答,老婆指着褪色的安全生产标语念:“‘窑温一千三百度,安全第一记心间’,现在倒好,改烤披萨了——那边窑炉真的改成披萨炉了。”
离园时,整个陶溪川忽然停电。月光泼下来,红砖墙泛出青白色,像刚出窑的瓷。暗影里那些老机器忽然活了过来,传送带吱呀作响,像是又要运送瓷坯去往某个地方。
守夜人打着手电巡逻,光柱扫过墙上的大字标语:“为实现四化奋斗”。标语下贴着新海报:“欢迎参加元宇宙陶瓷艺术节”。
电来了。
霓虹灯重新亮起时,老标语隐进黑暗里。
女儿摇我手臂:“爸爸,刚才停电时,我看见烟囱在呼吸。”
或许孩子看得更真切——有些东西从未真正熄灭,它们只是换了种温度继续燃烧。
陶溪川的夜空中,星星碎得像撒开的瓷粉,明天又会被抟成新的星辰。#我的汽车生活日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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