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是中国人藏在心里的精神原乡。自古以来,文人墨客总爱寄情于山,或登高抒怀,将胸中丘壑化作 “会当凌绝顶” 的豪迈;或与山为友,在“相看两不厌” 的凝望里,寻得心灵的慰藉。那些留在诗行里的山,早已不是单纯的地理符号,而是承载着喜怒哀乐、安放着精神追求的知己。
或许,人与山的羁绊,从不止于 “隔岸相望” 的寄情,更有 “向山而行” 的奔赴。
人为什么要登山?对于每一个向山而行的人,这都是一个值得追问的永恒命题。而英国登山家马洛里那句 “因为山在那里”,道破了最本质的答案。
正因为生命有限,才更想以短暂的脚步,去丈量无限的巍峨;正因为日常琐碎,才更想在山的沉静里,触摸超越庸常的力量。就像四百多年前那个名叫徐霞客的行者,一次次背起行囊向江西的群山走去,用双脚与笔墨,写下了属于他与山的故事。
@中国国家地理·极致中国·江西影像大赛·摄影师徐政方
公元1613年5月19日,26岁的徐霞客(1587-1641)从浙江宁海出发,写下《徐霞客游记》的第一行字:“癸丑之三月晦,自宁海出西门。云散日朗,人意山光,俱有喜态。” 后来,这一天被定为 “中国旅游日”,仿佛是后人与这位行者的隔空约定。
彼时的他,挣脱科举枷锁数年,当江南望族子弟仍在 “四书五经” 中苦求功名时,他已在大山名川间寻找人生的另一种可能,一生“达人所之未达,探人所之未”,而江西的山,便成了他践行这份理想的重要场域。
万历四十六年(1618),徐霞客第一次来到江西,沿长江水路抵达九江后,随即开启了为期五天的庐山之行。 他的庐山之登,先后去往西林寺、东林寺、汉阳峰、五老峰、三叠瀑等庐山一众景点观赏。从西林寺攀向五老峰时,“俱从石崖上,上攀下,磴穷则挽藤,藤绝置木梯以上”。登顶汉阳峰时,他南瞰鄱湖水天浩荡,烟波漫向天际,东瞻湖口帆影点点,西盼建昌诸山历历落笔 “南瞰鄱湖,水天浩荡…… 诸山历历,无不俯首失恃。惟北面之桃花峰,铮铮比肩,然昂霄逼汉,此其最矣”,字句间满是青年人与奇峰惺惺相惜的意气。
见瀑布 “喷雪奔雷,腾空震荡”,水流撞击岩壁的轰鸣裹着水雾扑来,他站在崖边良久,忍不住写下 “其下喷雪奔雷,腾空震荡,耳目为之狂喜”,这背后是一个热烈的灵魂遇见山水后的坦诚自白。庐山自古是诗人题咏的所在,李白写过 “飞流直下三千尺”,苏轼题下 “不识庐山真面目”,但徐霞客没有重复前人,他坚持只写自己所见、所感,要把那一瞬间属于自己的山,定格在文字中 —— 这是他与庐山的初遇,不慕古人,不袭旧说,只将心中的盛景,交付给眼前的山川。
@中国国家地理·极致中国·江西影像大赛·摄影师 张新民
十八年后的崇祯九年(1636),徐霞客再度踏入江西,此时他已年过五十,历经丧母之痛,又逢国运衰颓。人事艰辛,却依旧阻挡不了他“达人所未达”的脚步。这一次,他从玉山进入江西,西行经铅山、弋阳、建昌、南丰,最终抵达吉安,前后耗时八十三天,是他一生在江西停留最久的一次,逢山必登、遇水即渡,将沿途的见闻与心境,尽数写入《江右游日记》。
登龟峰时,他恰逢 “三日三景” 的奇妙际遇:雨时 “池水两浸崖足,循崖左凿石成栈,上危壁而下澄潭,两崖飞瀑交注,如玉龙乱舞”,他冒雨凿石栈前行,裤脚沾满泥浆仍不忘记录瀑布流向;雨后初霁,“朔风舞泉,游漾乘空,声影俱异,霁色忽开,日采丽崖光水”,他竟 “徘徊不能去”。登龙虎山时,他细辨丹霞地貌的层次,写下 “遥望东面乱山横翠,骈耸其北者,为排衙石,最高;欹突其南者,为仙岩,最秀;而近瞰岭下,一石尖插平畴,四面削起者为碣石,最峭”,写尽山的 “高”“秀”“峭” ;登麻姑山,又记下 “麻姑以水胜,而诎于峰峦。半山亭之上,有水横骞,如卧龙蜿蜒。上至喷雪,则悬瀑落峰间,一若疋练下垂,一若玉箸分泻”,将水的灵动描摹得历历在目。
@中国国家地理·极致中国·江西影像大赛·摄影师 程务南
最令人动容的,是他对武功山的奔赴 —— 崇祯十年正月初一,当寻常人家阖家团圆时,徐霞客已带着仅剩的干粮,向武功山出发。“北向行,四面之山俱搏空溃壑,上则亏蔽天日,下则奔坠峭削,非复人世所有矣。”武功山峰林之奇险已初露在其眼前。徐霞客访集云岩、登棋盘石,冒雨抄小道攀登武功山主峰金顶——白鹤峰。登顶后,据游记记载“武功山东西横若屏列。正南为香炉峰,香炉西即门家坊尖峰,东即箕峰。三峰俱峭削,而香炉高悬独耸,并列武功南,若棂门然。”终于站在峰顶时,云雾恰好散开,千峰如碧玉簪般嵯峨挺立,日出的金光洒满山峦,云海在脚下翻涌,他写下 “千峰嵯峨碧玉簪,五岭堪比武功山。观日景如金在冶,游人履步彩云间”。
除了山川的奇绝,他亦未忽略江西的文脉 —— 在吉安时,他登青原山、访白鹭洲书院,见 “阁楼回环,而阁杰耸”,便感叹 “较之白鹿,迥然大观也”,目光掠过书院的飞檐与学子的读书声,他看到的是赣水两岸文脉的延绵,也是江西山水与人文的厚重。
@中国国家地理·极致中国·江西影像大赛·摄影师 谷一鸣
学者夏咸淳曾说,晚明文人的精神气质有三:好奇、贵生、崇实,而这三者,恰好在徐霞客身上完美汇聚。 徐霞客是天生的好奇者,不满足于书斋里的典籍记载,执意要走别人未走的路、看别人未看的景,哪怕要攀藤梯、踏冰瀑,也要亲自丈量山河的轮廓;他是通透的贵生者,深知生命短促,却不因此沉溺消沉,反而背上行囊走向山川,以 “吾荷一锸来,何处不可埋吾骨耶” 的豁达,将生死都托付给热爱的土地,用游历抚慰生命的遗憾;他更是严谨的崇实者,《徐霞客游记》从来不是诗化的浪漫笔记,而是地理志、植物志、地貌志与心灵志的叠加,他会细致记录瀑布的流向、山石的形态,甚至向山中樵夫询问民间传说,用最诚实的笔触,还原山水的本真模样。
在晚明那个士人多半困于科举、幻灭于朝局的时代,他背弃了世俗期待的仕途,选择以双足丈量大地,这份 “不循常规” 的勇气,让他的游记超越了时间,成为后人读懂晚明精神与江西山水的重要钥匙。
@中国国家地理·极致中国·江西影像大赛·摄影师 徐鹰
如今再读徐霞客的文字,庐山依旧在鄱湖之畔耸立,云雾漫过汉阳峰时,仍似他当年所见的模样;武功山的云海依旧在日出时分翻涌,千峰如碧玉簪般,静静等候着每一个向山而行的人;龙虎山的丹霞映着泸溪河,石的峭、水的柔,仍藏着他笔下的灵动。只是那个曾踩着草鞋、握着笔的行者,早已化为尘土,唯有那六十余万字的游记,让我们在数百年后,仍能与他并肩站在山巅,看同一片山川,感受同一份对自然的敬畏与热爱。
因为山在那里,所以徐霞客一次次向江西启程,从青年到暮年,从未停下脚步;因为他在那里,所以这些山不再只是地理坐标,而是被写进人类记忆的文化符号,承载着一个行者的理想与热忱。
青山看不厌,只此在江西。今日你我若循着徐霞客的足迹而登山,不仅是赏山水之美,更是与一份执着的理想相逢,在峰峦与云海间,读懂何为 “以有限生命,赴无限热爱”。
编辑:黄嘉婷
审校:罗永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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