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晓霁
夏日,岳麓山的石板路,被游人踩得发亮。路边的古树得两人合抱,摸上去粗糙得很,像老人手上的皱纹。
山被绿紧紧簇拥。草是绿的,伏在地上,像没写完的诗行。树是绿的,站在风里,把影子铺成凉荫。石缝里的小芽,也是绿的,怯生生的,像刚睁开的眼睛。晨露未干时,台阶上滑溜溜的,沾着些青苔。溪水在旁边流,叮叮当当的,像在跟人说话。
转过一道弯,忽见朱漆牌坊。这该是岳麓山里藏着的最深沉的光阴。“岳麓书院”四字被风雨磨得温润,却仍透着一股沉静。门檐下的风铃被风拂得轻响,倒比蝉鸣更让人安心。跨进院门时,甚至能感受到青石板从脚下传来的凉意,从鞋底丝丝缕缕往上渗。九百多年的时光,该是凝在这些石头的纹路里了。指腹抚过接缝处,能摸到深浅不一的凹痕,大概是光阴的刻度。
抬头时,青砖墙上的碑刻浸在半明半暗中。表层的石皮脱了好几块,露出底下浅黄的石质,每一块都藏着风霜。幼时的我得知朱熹和张栻当年就在这里讲学,还听说听讲的人太多,连院外的空地上都坐满了,便以为长大后的我,也要坐在空地的某一处,听老师讲学。如今的自己,在岳麓山下的校园里学习,空闲时便可步及书院。青砖墙上还留着斑驳的碑刻,字里行间能看出多年的热闹。阳光从树叶缝里漏下来,在“忠孝廉节”的碑刻上洒下光点。笔锋的棱角被磨得圆融,却偏有股倔劲,像压在青苔下的种子,硬要从石缝里挣出来。回想起来,那几年苦读的笔尖,原来也是带着这股劲,才落到岳麓山下。常来这书院走走,看光影漫过碑刻,风里裹着旧时的回忆——是岁月悄悄递来的暖,落在掌心。
指尖还停在碑刻的凹痕里,忽有细碎的响声从头顶漫下来。抬眼时,才见樟树与松树早把天遮得密不透风。樟树和松树长得高,叶子也密匝匝地挤在一起。新长的叶子嫩得透亮,老叶子就深些,绿得发暗。山风一吹,碑刻上的光斑跟着晃,樟叶与松叶唰唰响,叶尖晨露坠下,在日头里闪一下,就没了。
蝉声不止。大蝉声音沉,小蝉声音尖,混在一起,在山里滚来滚去,像铆足了劲的响珠,不肯轻易落地。有时鸟雀短啼两声,或是泉水叮咚几下,添了几分趣。爱晚亭就在前头了,红柱子绿瓦顶,是清代的样式。
路弯弯曲曲,蜿蜒到深处,两边的草几乎漫过台阶。时不时能看见一两朵小花,红的白的,小得不起眼,却像谁悄悄搁在路边的,一点开心。山风携着樟木清香与泥土芬芳,吹在脸上,让人感知山的气息,带着凉意抚平燥热。路边有块断碑,字迹大半磨平了,只剩“道光年间重修”几个字还清晰,想来这山路也被人走了几百年。
傍晚,太阳把山染成金的。远远看见湘江,像条白绸子,漫向天边。当年曾国藩练水师,就在这江面上。太阳落下去时,江面就铺满碎金,一荡一荡地晃。山的影子慢慢变柔和了,顶上镶了道橙黄色的边,绿和黄晕在一起。蝉声也懒了,像乏了的叹息。
天黑了,山里静下来。月亮爬上来,给树蒙了层白纱。草丛里有虫鸣,叽叽喳喳的,断一阵,续一阵。踱步至爱晚亭下,指尖抚过微凉的朱漆柱廊,柱础的花纹被摸得光滑。这亭子,道光年间重建的,又见过了多少世事呢。夜晚带来清凉宁静,仿佛能听见历史的脚步声,和这山、这树、这江,一起浸进了夜色里。
夏天的岳麓山,就是这样。有树,有蝉,有风,有太阳月亮,草木间还藏着旧光阴。走着,看草怎么长,水怎么流,想起那些曾在这里走过的人。心里头静,这夏天的样子,记在心里,以后想起,不仅有叶的清芬,还有历史沉甸甸的,回甘。
还没有评论,来说两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