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新闻客户端 严慧荣
晨光漫过景宁城区的屋檐时,我们的车已驶离街巷,一头扎进盘山公路的蜿蜒里。路侧林木渐密,古树枝丫交叠着遮去天光,阳光挤过叶隙,在路面洒下碎金般的光斑;山涧溪流就贴在路畔,水色清得能数清水底的鹅卵石,潺潺水声顺着风溜进车窗,成了一路最妥帖的陪伴。一个小时的车程不算长,却像穿过了一道无形的时光屏障——当山间云雾慢慢散开,“云中大漈”四个大字映入眼帘时,西一村,这座藏在深山褶皱里的古村落,终于在视野里缓缓铺展。
早听人说西一村是处勾魂的地方,亲见了才懂这话的分量。它没有江南古镇的喧闹,倒像本被岁月浸软的老散文集,每一块青石板、每一扇木格窗,都裹着说不尽的故事。村子被陡峻的山岭环着,年平均气温只有13℃,八月里别处被暑气裹得发闷,这里的风却带着凉意,是天然的避暑地。站在村口远眺,丘陵起伏着铺向天际,田埂上的青豆泛着浅绿,雪花漈瀑布挂在不远处的崖壁上,水汽随着风漫过来,偶尔有云雾从山坳里涌出来,整座村子便像浮在云海里,“云中大漈”的名号,果然半点不虚。
更让人心头一震的是这里的人文气。42幢古民居散落在村落间,黑瓦灰墙映着蓝天,木构窗棂虽染了斑驳,却仍能看出当年的精致。后来才知,西一村早被列入首批中国传统村落,宋明清三代竟走出过9位进士、23位举人——脚下的青石板路,怕也曾印过这些文人学子的足迹,连空气里都像飘着淡淡的书墨香。
从村头踩着石板路往村里走,古老的气息瞬间裹住了人。路边的石墙是用不规则的石块垒的,表面爬着青苔,深深浅浅的纹路里,藏着数不清的日升月落。它们该见过太多故事了吧?或许是百年前的嫁娶队伍吹吹打打从这里走过,或许是雨天里农人扛着锄头匆匆避雨,如今它们依旧稳稳立着,像沉默的守护者,守着村里的烟火。
转过一个拐角,一座老砖门突然撞进视线。门框上的木纹深得能看清年轮,门楣上的雕花虽褪了色,却仍透着股精致劲儿。跨过高高的石门坎时,脚底传来“咚”的一声轻响,像敲开了时光的门——这便是梅振生家的老屋了。绣楼的木窗半开着,雕花栏杆映着天光,细碎的阳光落在楼下的石板地上;阿婆坐在门槛边择菜,竹篮里的青菜还沾着晨露,手指划过菜叶的“簌簌”声,混着远处的鸟鸣,格外清亮。
天井边的竹椅上,大爷正慢悠悠地泡茶,大漈罐泥壶里倒出的茶汤泛着金黄,茶香混着墙角月季的甜香,漫过青砖地面,飘进廊下。忽然有孩童捧着零食跑过,清脆的笑声惊飞了檐下的麻雀,鸟儿扑棱着翅膀掠过天井,影子落在斑驳的墙壁上。厨房里传来铁锅与灶台碰撞的声响,紧接着,饭菜的香气就飘了出来——这一刻才忽然明白,梅家老屋不是冰冷的古迹,那些老砖门、石门坎、绣楼与老墙,都被生活的烟火填得满满当当,这才是百年古宅最动人的模样。
村里最让人称奇的,是那座胡桥。初见时我竟看愣了:好好一座廊桥,桥上竟搭着戏台,戏台旁还挤着几间小铺子,门口挂着褪色的布帘,隐约能看见里面摆着旧桌椅——这哪是桥,分明是个热闹的小集市!
我原以为“胡桥”的“胡”是西域胡人的意思,可指尖触到桥上的雕饰,才发现斗栱、月梁都是典型的闽浙风格,缠枝莲纹刻得细腻,戏台顶部的彩绘藻井更是惊艳,蓝绿相间的颜料虽有些剥落,却仍能看出当年的鲜亮。后来听村里老人说,这桥是清朝时一位胡姓银矿老板捐钱修的,“胡桥”的名字便由此而来。摸着桥上的木柱,纹理紧实得像能攥出油来,这样精致的建筑,竟只是县级文物,实在让人意外。老人还说,旧时村里没有集市,村民们就聚在胡桥交易,用鸡蛋换盐,用布匹换粮,戏台上演戏时,桥上挤得满当当,连桥栏上都坐着人——原来这座桥,早把通行、贸易、娱乐的功能裹在了一起,成了全村人的“公共客厅”。
沿着蜿蜒的石板路往前走,乡村电影博物馆静静立在村中央。推开门,泛黄的老照片、卷边的电影海报、锈迹斑斑的电影放映机……每一件展品都像在低声诉说着过往。展厅不大,约370平方米,却藏着20世纪50年代至20世纪间的37台电影放映机,还有1000余部经典电影的原始拷贝,满满当当地见证着中国几十年的电影放映史。二号展览室里,十多台20世纪七八十年代的放映机并排站着,其中一台还是20世纪50年代景宁的第一台国产放映机,机身虽旧,却仍能让人想起当年露天放映时,村民们搬着小板凳围坐的热闹场景——那是一代人抹不掉的精神记忆。
再往村深处走,沐鹤溪的水声渐渐清晰。溪水不深,红鲤在水里慢悠悠地游着,偶尔有几尾金黄或鲜红的鲤鱼跃出水面,“哗啦”一声溅起水花,给静谧的村子添了几分灵动。溪边临街处,一座宅院的门楣上题着“梅园小筑”四个字,墨色虽淡,却透着雅致。
轻轻推开木门,“吱呀”一声响,像怕惊扰了什么。院里的中堂里,一位老人正躺在藤椅上打盹,阳光落在他银白的头发上,连皱纹里都浸着暖意。我们放轻脚步往里走,他也只是微微抬了抬眼,又闭上眼睛,仿佛我们只是一阵路过的风。厅堂里挂着几幅画卷,走近了才看清,画里讲的是宅院主人梅林先生的故事。
梅林先生1918年生于大漈,2010年离世,活了92岁。画卷上的文字细细记录着他的一生:早年当过大漈高级小学校长,后来又任过乡长、县教育指导员,足迹踏遍了大漈的山山水水;新中国成立后,他去浙江的干部学校深造,之后留校工作,1970年又回到了大漈。近三十年里,他为保留大漈的地名和老房子四处奔走,为景宁复县忙前忙后,连村里的文物保护、旅游开发,都浸着他的心血。我正看得入神,身后忽然传来脚步声——是院里的老人醒了。他笑着跟我们打招呼,说自己是梅林先生的儿子梅中青,守着这座老宅已经几十年了。说话时,他指尖轻轻拂过画卷上父亲的名字,眼里满是温柔,那一刻,老宅里的时光仿佛都慢了下来。
从梅园小筑出来,进士府的大门缓缓开启。这座坐北朝南的建筑群格外气派,沿轴线排布着多进院落,云中书院、励志堂、思静阁、学知堂、魁星阁错落其间,上马石、照壁、垂花门、更道、保存得完好无损。风雨中的孔子像透着无声的力量,墙上挂着大漈村著名的九位进士名录——梅景春、梅杞、梅开、梅应春、梅充实、梅世建、梅唬、梅汝说、梅元屃,全来自梅氏宗族。同行的一位梅叔指着挂像手舞足蹈地讲解,字里行间都是对这份崇文文化的敬重,听说这里正打算打造成集科举、农耕、孝道文化与大漈民俗于一体的体验项目,倒让人多了几分期待。
循着一缕醇厚的酒香,我不由自主地走进了“大漈云酿酒肆”。这座小楼不算宏伟,却藏着满满的巧思——地上两层、地下一层,三百多平方米的空间里,酿着时光与风味的故事。
推开木门,一层的展厅率先留住了脚步。左边是“大漈云酿”的酿造工艺区,从颗粒饱满的选材到咕嘟冒泡的发酵,每一步流程都透着匠人的用心,仿佛能看见酿酒师傅弯腰搅拌酒曲的身影;右边的农产品展台更添烟火气,包装朴素的干货、蜂蜜摆得满满当当,都是带着大漈乡土温度的好物,让人忍不住想带几份回家。
拾级上到二楼,氛围顿时变得闲适起来。开阔的大堂适合与友人围坐品酒,独立茶室里飘着淡淡的茶香,最惊喜的是户外那处网红打卡点——凭栏远眺,远山近树尽收眼底,抿一口清冽的“大漈云酿”,风里都带着酒香与惬意。
好奇心驱使我走向负一层,推开厚重的木门,地下酒窖的景象瞬间撞入眼帘:一排排陶坛整齐伫立,坛身上的红布封口透着岁月的沉静。这里没有喧嚣,只有“大漈云酿”在时光里慢慢沉淀,等待着某天被懂酒的人开启,诉说藏在酒液里的故事。
出了“大漈云酿酒肆”往时思寺走,没多远就看见护关桥横跨在龙溪与鹤水的汇流处。这座始建于清乾隆年间的廊桥,是浙江唯一的三层廊桥,全长28米,9间廊屋叠得整整齐齐,远远望去像座小巧的楼阁。因两端连着时思寺和大漈乡,又守着村子的总水口,当地人说它能“聚拢风水”,便取名“护关桥”;又因桥上供奉着魁星,村民们也叫它“魁星楼”。
走上桥才发现,桥面一侧只留了一米多宽的通道,其余空间都摆着神龛,关公、魁星的雕像立在中间,香炉里还留着未燃尽的香灰。村里老人说,以前逢年过节,村民们都会来这里祭拜,求神明保佑家人平安、孩子学业有成——原来廊桥在这儿,早已不只是过河的通道,更是村里人心里的信仰归处。
过了护关桥就是寺司院。这座明代古刹藏在树荫里,心经钟楼、大雄宝殿、三清殿、马仙宫错落分布,飞檐翘角映着蓝天,古色古香。如今寺司院与时思寺合称为时思寺,是全国文保单位,也是大漈4A级景区的核心。寺旁的几株古树最是震撼:两株千年刺柏胸径有1.5米,树干粗壮得要两人合抱,其中一株虽已倒塌,斜斜地靠着墙,却仍有新枝从树皮里钻出来;几株柳杉长得高大,最有名的“柳杉王”更是让人惊叹——胸径近5米,树龄有1500多年,树干因早年雷击和村民烧草木灰,早已空了大半,从树洞往里走,抬头就能看见天空,洞里宽敞得能摆下一张桌子,容20个人围坐吃饭。可就是这样一棵“千疮百孔”的树,枝丫上仍长满了翠绿的叶子,顽强地活着,让人想起那句“树靠一张皮”的老话。后来才知,这柳杉王是全球有记载的最大柳杉,站在树下,只觉得时光都变得厚重起来。
夕阳西下时,我们才恋恋不舍地离开西一村。车窗外,古村渐渐隐入云雾里,可那些石墙、老宅、廊桥、古树的模样,却清晰地印在心里。西一村的美,从不是刻意雕琢的精致,而是岁月沉淀下来的温润——是梅家老屋里的烟火气,是胡桥上的热闹过往,是梅园小筑里的家族记忆,也是时思寺旁古树的千年坚守。在这里,古韵与生活交融,时光仿佛走得很慢,却也走得很深,让人忍不住想,等下次再来,一定要多住几日,好好听听这座古村的更多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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