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1年12月中旬,冷空气还没抵达福建沿海,海风却已带着咸腥。叶飞在福州招待两位旧友——江西省委书记杨尚奎和他的夫人水静——检查完工作后,本想让他们坐飞机返程。航班时间一推再推,叶飞索性提出:“干脆沿海走一趟,看看几年来的变化。”一句话说动了夫妻俩,一行人便改乘吉普车南下。
车子驶出闽侯,稻浪退到车后,山体逐渐矮下去,连片的红砖屋顶开始出现。路过仙游时,水静让司机放慢速度,只见田埂旁、溪流边、巷口里,庙宇掩映在榕树下,屋顶镶着彩色剪瓷雕,在冬阳里反光。她忍不住轻声问:“怎么一座接一座,看不完似的?”叶飞笑了笑,没有解释:“等到了莆田城,你再数。”
午饭就在莆田老城区解决。老街狭窄,墙根的石阶被香客磨得发亮。进门落座,水静环顾四周,小声对叶飞说:“这一路数下来,差不多每隔几百米就有寺庙,难道建国后还允许这样大兴土木?”叶飞端起茶盏,用指尖拨开茶沫:“侨乡的经济底子不一样,祖籍在这儿的华侨愿意出钱修庙,也愿意出钱修路、修校舍,只要尊重新政策,地方政府干嘛不让?”
侨资落到具体项目上,远不止修庙。莆田当时还在试点“侨汇换购”制度,华侨寄回的钱按官方汇率兑换,再投入水利与交通。当地干部算过账,建一所小学只需侨资三成,乡里自筹两成,省里补贴五成,速度比单靠财政拨款快得多。庙宇外墙光鲜,是侨汇实力的可见符号,也是一种心理满足:香火不断,祖宗牌位在,根就在。
水静听得入神。叶飞补充道:“闽南人信俗重,宗族观念也重。过去封建迷信确实严重,现在国家提倡破除迷信,但统一战线同样重要。先让百姓吃饱穿暖,再逐步引导,这是中央批准的方针。”饭桌气氛热起来,杨尚奎接话:“江西也有侨乡,可惜路远,侨资回流慢。福建依海近台,形势不一样,经验值得我们学。”
第二天清晨,车队继续南下。过惠安后,路面忽然宽敞。叶飞示意停车,众人下车,只见前方一条灰白色堤坝伸向海面,浪花拍打石块,溅起细碎水珠。叶飞介绍:“这是集美海堤,1953年动工,全部用花岗岩抛砌,全长十里。修堤的钱,一半来自集美校友,一半地方配套。修好它,海水进不来,农田保住了。”说这话时,他拍了拍堤身,花岗岩在掌心冰凉扎实。
杨尚奎蹲下查看石缝灌浆,点头称“费工夫,值”。水静却想起前一晚看过的庙宇:“同样是侨资,为什么有人修庙,有人修堤?”叶飞回答:“动机不同。堤坝能救田,庙宇能安心。百姓不反对,政府引导得当,两种钱都能用好。”说完,他抬手指向远处港口,“海上运输要靠深水码头,闽南几座港,大多有华侨股份。”
午后到厦门。轮渡靠岸时,白鹭掠过船头。叶飞没先往鼓浪屿去,而是带朋友们绕过市区,站到狐尾山上俯瞰城区建筑。楼顶密布的防空沙袋提醒人们:海峡对岸的炮声并未远去。叶飞语气转为严肃:“庙宇也好,侨资工厂也好,说到底都得放在国防大局里考虑。华侨投资愿意来,说明对新政权有信心;守得住这片海,才对得起他们的信任。”
夜幕降临,鼓浪屿各式洋楼亮起灯光。走在龙头路,水静低声感叹:“短短几年,闽南变化太大。”叶飞笑着摇手:“别急着下结论,经济基础还是薄。厦门港要扩大,漳州平原要修水网,莆田盐碱地要改良,都得步子稳。”一句平实的话,道出沿海省份在年代交替中最实际的考量:要建设,也要稳固。
第三天中午,三人启程北返。车窗外,庙宇的剪瓷雕闪过,海堤在远处若隐若现。对比之下,庙宇带着几分浪漫色彩,石堤则显得沉默。二者却是同一股力量的两面:侨心、乡情、建设热情。对于当时的地方领导而言,识得这股力量、用好这股力量,比单纯的政治口号更重要。
回到福州已是深夜,街巷安静。叶飞送客到招待所门口,简单一句:“改天有空再来沿海走走。”水静笑答:“下次一定把侨乡变化统计数字带上,给你汇报。”短短几天,三人见到的不是单一景观,而是复杂的社会结构、经济条件与政策抉择交织的现场。庙宇、海堤、港口,看似不同,背后都牵着同一条线——在社会主义框架内,如何引导民间资本与海外力量,共同服务于国家建设。
阅历深的人都明白,纸面政策终归要落到砖瓦与泥石之间;砖瓦与泥石拼出的形态,反过来又影响政策的调整。1961年的这趟临时行程,于是成为一次难得的现场调研,也让外地来客亲眼看见了侨乡活力的真实面貌。故事说到这里,人散,车灯熄,海风仍在吹拂福建海岸,庙宇里的香火依旧,一束与花岗岩同样坚定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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