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人生,大半辈子都锚定在河南那片广袤而厚重的平原上。那里的风物,如同乡音般质朴而直接——一望无际的麦田在四季里轮回,从青绿到金黄,昭示着最本质的丰收与寂寥;天空是高远而坦荡的,视线可以毫无阻碍地延伸到地平线的尽头,一切都显得那么开阔、明朗,甚至带着几分苍茫。退休后,我本以为生命的节奏会如同这片土地一般,缓缓归于一种静态的沉淀。然而,因着儿子的缘故,我得以在湖南长沙生活了一年。这一年,于我而言,并非简单的迁居,而是一场迟来的、与另一种生命形态的深刻相逢。心底里,竟悄然生出了几分难以言表的羡慕。
这种羡慕,首先源于山水对感官的重新塑造。在河南,山是遥远的、概念化的,譬如雄伟的太行,它更像是一道沉默的屏障,庄严地矗立在视野的边界。而长沙,则完全被山水拥抱着、浸润着。湘江是如此从容地穿城而过,它不是地理的分界线,而是城市的灵魂中轴线。我常常在傍晚时分,沿着江岸漫步。江水并不湍急,带着一种沉静的碧色,缓缓北去。对岸的岳麓山,四季常青,像一道温柔的屏风,为这座城市遮风挡雨,也平添了无尽的诗意。这山这水,不是与你遥遥相望的,而是可感可触的。你可以随时投入岳麓山的怀抱,在古树参天、清泉潺潺的山径上,感受那份沁入骨髓的湿润与清凉。这种“开门见山,推窗见水”的日常,与我习惯了的一马平川,是两种截然不同的美学体验。平原的壮阔让人心胸开阔,而长沙的山水相依,则让人变得细腻、沉静,开始懂得欣赏蜿蜒曲折的美。
这种细腻,更深刻地渗透在长沙的饮食文化里。河南的饮食,如同其性格,是敦厚实在的。一碗烩面,汤浓面韧,暖胃饱腹,体现的是农耕文明最直接的能量补给。而湘菜,则是一场在味蕾上展开的、热烈而丰富的交响乐。初尝时,那个“辣”字当头,确实让我这北方来的舌头有些招架不住。但久而久之,我渐渐分辨出那单一的辣味背后,层次何其丰富。有剁椒的鲜辣,有小米椒的烈辣,有酱椒的咸辣,还有那画龙点睛般的紫苏香气。一盘小炒黄牛肉,不仅是辣,更是锅气十足,鲜香滑嫩,让人欲罢不能。更重要的是,这种辣,并不粗暴,它往往与“腊”味相辅相成。家家户户窗台上晾晒的腊鱼、腊肉,是时间与烟火共同雕琢的风味,与新鲜的辣椒同炒,便成就了醇厚与鲜猛的完美结合。这饮食的性子,也恰似这里的人,于泼辣爽快之中,藏着无尽的精明与韧劲,生活得有滋有味,从不敷衍。

长沙的生活节奏,有一种奇特的张力。它既是一座充满活力的现代都市,年轻人步履匆匆,霓虹闪烁的五一广场商圈尽显繁华;但同时,它又在市井巷陌里,保留着一种慵懒而闲适的“湖湘味道”。这一点,在茶馆文化中体现得淋漓尽致。这并非成都那种盖碗茶式的茶馆,而是更生活化、更随意的。清晨,街角的老茶馆里就坐满了人,一杯清茶,一碟瓜子,几个老朋友就能聊上一个上午。这不仅仅是消遣,更是一种生活仪式。还有那遍布全城的“粉店”,长沙人的一天,往往是从一碗热气腾腾的米粉开始的。无论身份职业,大家挤在小小的店面里,酣畅淋漓地吃完,心满意足地开始新的一天。这种对日常生活的郑重其事,这种在现代化浪潮中依然坚守的烟火气,让我这个退休之人感到无比亲切和舒适。它不像一些大城市那样,让人感到被速度抛弃的慌张,而是告诉你,生活可以有另一种温度。


文化的积淀,在这片土地上更是触手可及。岳麓书院那“惟楚有材,于斯为盛”的匾额,承载着千年的文脉。走在书院的青石板上,仿佛能听到历史的回响,那种崇文重教的气息,让空气都变得沉静而肃穆。而橘子洲头,静卧在湘江中心,像一艘历史的巨轮。站在洲头,看万山红遍、层林尽染的意境虽需特定时节,但那份“中流击水,浪遏飞舟”的豪情,却似乎永远弥漫在江风之中。这些景致,不是冰冷的景点,而是活着的、依然在向今人诉说着故事的文化现场。它们与现代化的摩天大楼和谐共存,构成了长沙独特的精神气质——既敢为人先,又底蕴深厚。
回想河南,我的故乡,它有着中华文明摇篮的恢弘气度,有龙门石窟的千年佛光,有少林寺的禅武精神。那是一种大气磅礴的、根源性的美。而长沙,或者说湖湘文化,则是一种在灵秀山水间孕育出的、更为炽烈与浪漫的美。它细腻、泼辣、包容,既关注庙堂之高,也眷恋市井之趣。
在长沙的这一年,我仿佛重新学习了一种关于生活的语法。我不再只是一个旁观者,而是慢慢学会了在湘江边看夕阳西下,在岳麓山间听雨打竹叶,在街边小店为一口地道的臭豆腐而会心一笑。我羡慕的,并非是长沙取代了河南,而是我欣喜地发现,在我人生的后半程,世界还可以向我展示如此截然不同、又如此动人的一面。故乡河南赋予我的是骨骼与根基,是沉稳与踏实;而长沙,这片湘楚之地,则为我披上了一件用山水、辣味与烟火气织成的柔软外衣。
这一年,是一场美好的出走,更是一次丰盈的回归。它让我懂得,生活不必只有一种模样。心安之处,处处皆可成景。我对河南的思念,是根脉的思念;而对长沙的这份羡慕,则是对于生命可以如此丰饶、如此多彩的由衷赞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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