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人们提起江苏,眼前总浮现出小桥流水、烟雨江南的画卷。苏州的园林精巧如绣,无锡的太湖烟波浩渺,南京的梧桐树影婆娑。然而一路向北,当列车驶过淮河,窗外的风景陡然硬朗起来——赭石色的山丘在平原上隆起,空气里仿佛飘着若有似无的煤尘气息。徐州,这位江苏的“北境兄弟”,正用它粗粝的手掌,握住了风尘仆仆的旅人。
徐州人常说:“俺们徐州啊,就是江苏的‘北大门’。”这话里带着点自豪,也藏着些微妙的疏离感。摊开江苏地图,它像一枚倔强的楔子,深深嵌入鲁南、豫东、皖北的交界地带。这片土地没有密布的河网,却铺展着坦荡的黄淮平原;少了温软的吴语呢喃,却回荡着铿锵有力的中原官话。地理的骨骼,早已为它定下了迥异的基调。
历史在这里不是轻飘飘的诗篇,而是沉甸甸的青铜与热血。
登上云龙山北望,广袤的平原尽收眼底。几千年前,项羽就是在这里筑起高台,自封“西楚霸王”,号令天下。大风起兮云飞扬,那席卷天下的豪情与最终垓下的悲歌,如同基因般烙印在这片土地的深处。九里山下古战场遗迹旁,沉默的夯土层下,仿佛仍能听见金戈铁马的撞击与战鼓的轰鸣。
“自古彭城列九州,龙争虎斗几千秋”——这民谚道尽了徐州作为兵家必争之地的宿命。它扼守南北咽喉,是中原通往江南的锁钥。冷兵器时代的烽烟一次次将它卷入漩涡中心,也淬炼出徐州人骨子里的坚韧硬朗。这份气质,迥异于江南文人吟风弄月的雅致。
若想触摸徐州真实的肌理,非得钻进老城的烟火巷陌不可。
清晨的剪子股菜市场人声鼎沸。一位卖菜的大爷,声如洪钟:“刚摘的萝卜,脆生着嘞!来二斤不?”那口地道徐普,带着北方特有的爽利劲儿,每个音节都像小石子儿落地,干脆利索。旁边早点摊上,一口巨大的地锅热气蒸腾,金黄的锅贴滋啦作响,浓烈的葱香混合着花椒大料的辛香霸道地钻进鼻腔。老板娘麻利地铲起一碟,嗓门敞亮:“趁热吃,香得很!” 这味道,这声响,都带着一股子北方式的浓烈与痛快。
饭桌上,更是南北分野的生动展演。当苏南人细品着清炖蟹粉狮子头的温润鲜美,徐州人的灶头正翻腾着地锅鸡的豪放江湖。整鸡剁块,与土豆、青椒、千张结在厚重的铁锅里共舞,酱汁浓郁,辣味鲜明。主食不是精致的汤包或细面,而是敦实的烙馍——一张厚实筋道的大饼,能卷万物,顶饿管饱。羊肉汤馆里,大碗盛满奶白的浓汤,撒上红艳艳的羊油辣子,配着壮馍(一种厚实的死面饼),是冬日里最踏实的慰藉。这浓墨重彩的饮食,恰是徐州人爽快、实在性情的绝佳注脚。
这份“格格不入”的硬朗底色,恰恰是江苏宏大交响中不可或缺的雄浑乐章。
江南的柔美温婉,是锦缎上的苏绣;而徐州,则是青铜器上深刻的饕餮纹。它提醒着人们,江苏的壮阔远不止于烟雨楼台。这片土地曾孕育了汉高祖刘邦,他提三尺剑起于沛县(今徐州沛县),那份“大风起兮云飞扬”的豪迈,绝非吴侬软语所能涵养。徐州人的骨子里,承袭着这份慷慨任侠、重情重义的古风。他们或许不善吴语区那般细腻委婉的表达,但那份古道热肠,那份为朋友两肋插刀的义气,在质朴的言行中显露无遗。
徐州,像一位风尘仆仆的旅人,带着中原的尘土与齐鲁的劲风,一脚踏进了杏花春雨的江南。它的存在,打破了人们对江苏的单一想象。它用汉画像石般的粗犷线条,为这幅水墨长卷增添了遒劲的笔触;用楚汉争霸的烈烈雄风,为吴韵悠扬的丝竹注入了沉雄的鼓点。它证明着江苏的胸怀——足以包孕江河湖海的多样,既能低吟浅唱《茉莉花》的温婉,也能高歌一曲慷慨激越的《大风歌》。
下次当你流连于江南的小桥流水时,不妨乘着高铁一路北上。当窗外的景致从氤氲水汽转为疏朗开阔,当耳边的吴侬软语逐渐被爽朗的中原官话替代,徐州这位“另类兄弟”,正用它带着煤灰与麦香的大手,为你展开一幅截然不同、却同样深沉的江苏画卷。这幅画里,有山的棱角,有风的呼啸,更有一种历经沧桑却依然坚韧的生命力。这,是江苏的另一面魂魄,雄浑而厚重。
你心中的徐州,又是何种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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