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托木尔峰远眺
胡军
我所居二十二层楼阁,悬于白水之城阿克苏市上。西窗开处,八十里外天山托木尔峰如白银锻铸的冠冕,终年扣在天穹边缘。窗下城市街衢纵横,楼群如林,再向西去,湿地公园的绿意如碧玉带般铺展,更远处,便是天山第一高峰托木尔峰冷峻的轮廓。
凭栏西望已成每日功课。那雪峰在晨光中如淬火之剑,正午则似冰雕玉砌的通天塔;暮时霞光泼染,竟将整座山化作熔金的祭坛。最妙是晴空如洗之日,碧蓝天幕被锯齿状的雪峰割裂,碎成无数闪耀的镜片。目光越过城市与湿地,在天地相接处,托木尔峰亘古的孤寂便扑面而来——纵然隔着八十里烟尘,那寒光依旧能刺透云霭,直抵眉睫。
风自西方来,鼓荡衣襟如帆。闭目时,足下地板仿佛消融,冰川时代的风暴在耳畔呼啸:大地深处熔岩奔突,烈焰撕破岩层直冲天际,暴雨如天河倾泻,飓风卷起混沌的帷幕。在无边的黑暗中,山岳在剧痛中分娩——冰原如巨兽移动,河流以水为刀雕刻峡谷,顽石在火中熔炼又在冰里凝固。一场颠覆乾坤的自我重塑,持续了亿万年的寂静轰鸣。
这般惊天动地的孕育,原只为在时间尽头,为仰望它的生灵备下这场天地间至伟的视觉盛宴。
终于,人迹踏破洪荒。古民逐水声而来,在托什干河与木扎提河滋养的绿洲间穴居——那两条源自托木尔峰冰川的命脉虽在视野之外,却在地图上如银色叶脉清晰可见。先民以燧石为笔,在岩壁上刻下奔跑的羚羊与狩猎的图腾。而后丝路驼铃摇醒荒野,北来的商队驮着貂裘与鹿茸,南去的长列满载青瓷与吴绫,烟尘滚滚的足迹在湿地边缘交织成网。
今夕落日熔金,托木尔峰巨大的山影浸在霞光里,竟成诸神信手挥就的泼墨长卷。凝神细辨:那是倚天长剑直指紫微宫,是水晶宫殿浮游云海间;转瞬又幻作垂首沉思的哲人,化作引颈长嘶的天马,终凝成负重跋涉的沙漠之舟。山影看似凝固,实则暗涌着大地的呼吸——带着造物的狂喜与阵痛,带着冰川纪的深沉悸动。所谓“万壑奔腾”,原是静默中的惊天动地。
残阳沉入地平,暮色吞噬山形。面对自然伟力,语言顿失颜色。伟大的冰川运动呵!你以摧枯拉朽之力塑形,怀巧夺天工之心雕琢。恍惚间似有电流穿过脊背——那是时间在岩脉中奔涌,在每粒沙尘中铮然作响。于此苍茫天地间,人如微尘,生命似电光。念及此,胸中块垒,世间执念,顿作雪岭轻烟。
沧海桑田,大地永缄其口而长存。我举起相机框取远山:峰顶积雪是凝固的太古遗音,山腰云雾如大地升腾的魂魄,在最后一缕夕照中熔成流动的金河。
夜色渐浓,雪峰轮廓终隐于星幕。然白日所见已烙入灵台:地图上蜿蜒的冰川之水,湿地中栖息的万千生灵,岩画里跃动的原始心跳,皆在黑暗中熠熠生辉。立于云中之阁,始知蜉蝣之身亦可触摸永恒——那永恒是托木尔峰顶不化的积雪,在时光长风中循环着消逝与重生,以自身的存在诠释着不朽的真义:最磅礴的永生,恰在无声的流逝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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