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达云南腾冲的第二天,我就来到滇西抗战纪念馆参观。因为滇西抗战是中国人民抗日战争的重要篇章,也是中国军民用鲜血和生命凝成的民族记忆。
跨进馆门的瞬间,潮湿的空气里带着一丝丝硝烟的余味一一那是80年前凝固的气息,混着橡胶和桐油的味道,在展柜的玻璃上凝结成一层薄雾。玻璃柜里安放的每一件物品,皆如一道无声的伤痕,讲述着那些浸透血泪的往事。我站在柜前,仔细端详着一封泛黄的家书,“儿在松山一切安好”的字迹被泪水洇开,末尾的“勿念”二字,笔锋却抖得不成样子。讲解员说,这些信大多没能寄出去,后来在阵亡士兵的口袋里被发现时,纸角都被体温捂得发脆了。家书的旁边有几张照片,都是些年轻的面孔,照片下方记录着他们的名字和生卒年,很多人的生命永远停留在了二十岁,像松山顶上未曾绽放便凋零的山茶花。

馆内三面高墙上,矩阵般悬挂着1003顶战场遗留的钢盔,每一顶钢盔下都曾是一个滚烫的头颅,是十万三千远征军的血肉化身。1944年9月,中国远征军经过127天血战,以近万将士伤亡的代价全歼6000余日军,使腾冲成为抗战以来首座光复的县城。铁锈斑斑的盔壳上,凹陷的弹孔如凝固的呐喊,在冷光灯下泛着幽暗的光泽。我用指尖轻触冰凉的钢盔,仿佛听到钢盔碰撞的金属低鸣,侊若80年前那些年轻生命出征的脚步。
步入毗邻的国殇墓园,青石甬道尽头,一万余块墓碑沿小团坡次第攀升,像一支沉默的军团在青山间永恒列队。墓园深处,一堵长达133米的灰青色石墙横亘眼前,墙身镌刻着十万余名远征军将士姓名,构成无比震撼的集体记忆碑。碑石上深深镌刻的名字,在耀眼的阳光下熠熠发亮。几个穿校服的孩子正小声读着碑上的名字,红领巾在风里飘动,像一簇簇跳动的火苗:“龚继成,江苏海门人,滇缅公路总工程师”、“寸性奇,云南腾冲人,中条山断腿自戕”……我从孩子们身边走过,脚步轻轻不敢惊扰,唯恐惊扰了这些安眠于地下的英魂,唯恐惊扰了这段沉寂却不容忘怀的历史。

在国殇墓园的转角处,有一座被称为“倭冢”的土坟。这座土坟埋葬的,是当年在腾冲战役中被击毙的日军指挥官藏重康美、大田正树等人。坟前立着的石碑上,民国元老李根源先生题写的“倭冢”二字如刀劈斧凿。它让战败的侵略者,在他们曾经肆虐的土地上,面朝小团坡的烈士英魂,以一种永恒的姿态向被他们屠戮的中国人民谢罪。这种设计,既以人道安葬败寇,又令其永世忏悔;既彰显了正义终将战胜邪恶的必然,又传递出对战争的深刻反思,提醒世人珍惜和平、避免历史悲剧重演。
“倭冢”石碑前,参观的人群不约而同地屏息凝视,没有人唾骂,没有人指点,只有一种复杂的情绪在人群中流动。这不是胜利者对失败者的凌辱,而是一个民族对历史最清醒的铭记。因为和平不是遗忘的温床,而是铭记的果实。
此时,一阵风掠过墓园,松树梢头忽而发出阵阵涛声,这涛声似乎从历史深处涌来,低沉而绵长,在每一座墓碑间萦绕,也掠过“倭冢”。松山低语,仿佛大地以其低沉的嗓音反复诵念着无声的箴言:“我们纪念牺牲是为了不再有牺牲”。是的,真正的纪念,决不单单是沉重的缅怀,而是带着未竟的期待,认真地活在当下——就像这墓园外的稻田,年复一年地生长,把硝烟的纪念,酿成饱满的谷粒。
在滇西抗战纪念馆和国殇墓园,立于千顶钢盔之下,抚过十万姓名之墙,我听见了历史的回声,感到了血脉的震颤:民族的伤痛、战争的反思、和平的祈愿……“让和平的歌声永远飘荡,让白骨可以入睡,让冤魂能够安眠”的铭文,此刻如钟声般在我心中回响。在中国人民抗日战争暨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80周年之际,我在腾冲实现了精神的朝圣和心灵的洗礼。
刊发人民政协报2025.8.14
作者朱步楼江苏南京
还没有评论,来说两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