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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访了澄迈古迹以后,我坐环岛西线高铁到达儋州白马井站,出站便叫了辆出租车直奔东坡书院。上午十点的日头已带了灼人的暑气,我只想少些周折能早点到达目的地。查了一下高德地图,上环岛高速公路二十几公里,要半小时左右。司机是位皮肤黝黑的本地中年人,听我说专门来寻访东坡遗迹,忽然来了精神:“那我抄近路给你开,快得很!”
车拐进一条乡间小道,路面坑洼不平,车身颠簸得像在浪里摇晃。两旁有一片灌木丛,间或冒出几株歪斜的椰子树,硕大的椰果垂在枝头,像挂着一串串青色的灯笼。远处田埂边散落着几户农舍,竹篱笆里的几只鸡正刨着土。司机咂咂嘴:“现在算好咯,待这一段路修好后,行车更加方便。东坡那时候啊,这地方才真叫鸟不拉屎,荒凉得很!”
我望着窗外掠过的菠萝丛,忽然想起苏轼在北宋绍圣四年(1097)七月初到儋州时,曾在信里跟友人哭诉“食无肉,病无药,居无室,出无友”,九百余年前那个六十二岁的老人,眼里看到的景象与现在相比简直是天壤之别。
儋耳之名,早在《山海经》里就有“儋耳之国”的记载。北宋时儋州州治设在中和镇,因当地百姓有戴大耳环的习俗,故得此名。苏轼初登岛上时,觉得儋耳之国的蛮风实在无法接受,他在《书柳子厚〈牛赋〉后》里写到,黎人治病的乡风非常令人惊骇:“牛登舟皆哀鸣出涕,既至海南,耕者与屠者常相半。病不饮药,但杀牛以祷,富者至杀十数牛。”就是当地人患病时不吃药,只用杀牛来祈祷,富有的人甚至会杀十几头牛。被赶上船运往这里的牛都悲叫得流下了眼泪。
但此地也并非没有风物让他瞩目,在那首《儋耳山》一诗中他写道:“突兀隘空虚,他山总不如。君看道旁石,尽是补天余。”诗里的孤高奇崛,就是他自己的真实写照。中和镇在当时已是琼西重镇,虽比不得汴京的朱门画栋,却也有酒肆、米行等,黎汉百姓杂居往来。只是对一位见识了汴京灯、钱塘潮、赤壁月的文豪来说,这里终究是太过遥远了,从开封到儋州,弯弯绕绕足有七千余里,晓行夜宿,即使快马加鞭也要走几个月。
车行半小时光景,就到了中和镇,这里就是苏轼“昌化军安置”被监视居住的地方,距离现在的儋州市政府所在地那大镇有40多公里。远远望见了一片飞檐翘角,司机猛一打方向盘说到了!现在这里统称为东坡文化旅游区,占地2.5万平方米。停车场里停满了旅游大巴和私家车,比想象中热闹得多。在服务台对面寄存行李箱时,工作人员说现在正是旅游旺季,周末常有家长带孩子来研学。
穿过长长的纪念碑廊,墙上刻着许多名家的题诗,郭沫若、田汉和邓拓等的诗碑尤其引人注目。墨迹淋漓间,倒像是千百年的思念都凝聚在这些刻石上了。
书院外有泓弧形的“东坡湖”,湖畔三角梅盛开,湖水浅处能看见青褐色的水草在摆动,像谁在水底铺了层绿绸。湖面静得像面铜镜,把天上的流云都倒影得层次清晰。湖上架着一座石质拱桥,桥身弯出几个弧度,当地人叫它“九曲桥”。我拾级而上时忽然想,这曲曲折折的长桥,莫不是暗合着苏轼波澜起伏的人生轨迹?正看得出神,一只白鹭斜掠过湖面,翅膀拍水之时,激起的涟漪把桥影揉成晃动的碎银。
东坡书院院门古朴典雅,横书的“东坡书院”院名为清代举人张绩所题。张绩是中和镇本地的举人,曾任岷州知州等职,对先贤在本地的文化传承甚为敬仰,除了“东坡书院”的院名,里面的“一代传人”“载酒堂”两块匾额,也出自张绩之手,他的笔法遒劲有力,很受书家的推崇。
园内建筑按三轴线布列,中轴线上的主体建筑依次为头门、载酒亭、载酒堂、正殿,东轴线主要是钦帅堂、春牛雕塑,西轴线主要是陈列馆。走进书院大门,前方是一座小桥,东西两侧的莲花池和金鱼池,粉红色的睡莲映衬在碧叶中,池中金鱼轻浮于水面,与娇艳的莲花怡然成趣。
中间的载酒亭,为重檐歇山顶结构,上层四角,下层八角,角角相错,翘然欲飞。亭柱上有副楹联:“一代文忠,赤壁遗篇,皓月经天,光遮北宋;千秋圣德,桄榔留迹,春风化雨,惠泽南荒。”非常生动地概括了苏轼在海南春风化雨润物无声的功绩。
走过载酒亭,来到载酒堂,这便是东坡书院前身,始建于北宋元符元年(1098),这里原是黎族士人黎子云兄弟的宅地,苏轼常拄着拐杖来他们家喝酒论诗。黎氏兄弟是黎人中识汉字、通儒书的知识青年,与苏轼一见如故。在昌化军使张中的促成下,众人凑钱在他们的宅地上建成三间简陋的茅屋,供苏轼会友讲学之用。
苏轼在《和陶劝农》里写“华夷两尊合,醉笑一欢同”,说的就是他们在此共饮的情景。“载酒堂”名字是苏轼借用了《汉书·扬雄传》中“载酒问字”的典故。到明代嘉靖年间这里才改称东坡书院。后来书院几经重修、扩建,逐渐成为“一州胜景”,目前已是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如今看到的歇山顶、雕花窗,多是清代重修时的模样。
堂内正面有一组苏轼讲学的塑像,他老人家居中而立,神色和蔼可亲,扬起的右手似在比划着,左边黎子云正侧身倾听,举止和眼神里满是敬重。右边是从岭南开始一直陪伴照料苏轼的三子苏过。雕像背后刻着苏轼《和陶示周掾祖谢》全诗,此诗中提到“摄衣造两塾,窥户无一人”、“永愧虞仲翔,弦歌沧海滨”,表达的是苏轼对于三国时虞仲翔在海边弦歌讲学、传道授业的敬佩之情,同时也谦逊地流露出自己未能达到如此境界的惭愧之情。
据记载,当时海南学子跋山涉水来求学,其中姜唐佐、符确最为出众,姜唐佐成了海南第一位举人;符确更厉害,后来中了进士,开了海南科举的先河。除了他俩,载酒堂还吸引了崖州裴闻义、丹阳葛延之,儋州当地读书人符林、王霄等一批学子带着一点小酒来求学问,他们皆以师从苏公为荣。《琼台纪事录》记载“宋苏文忠公之谪儋耳,讲学明道,教化日兴,琼州人文之盛,实自公启之”。
房梁上的两副匾额引人注目,“鱼鸟亲人”源于苏轼的诗句,隐喻他与海南民众和自然人文的深度交融。另一副“鸿雪因缘”,取自他“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的诗句。书院大殿和两侧耳房还展出了苏轼许多书稿墨迹、文物史料等,其中堂内最著名的要数《坡仙笠屐图》,此图堪称东坡书院的镇院之宝。
有一天,苏东坡去看望黎子云,路上遇到下雨,于是向农家借用竹笠和木屐,穿戴起来怪模怪样,惹得周边百姓相随争笑,农家的狗也对着他吠叫,苏轼也乐了,说“自喜渐不为人识”。这种在困厄中表现出来的豁达之气,比他的许多诗作更形象生动。
根据这个故事创作“坡仙笠屐图”的历代画家,如李公麟、钱选、赵孟頫、唐寅等数不胜数。在东坡书院东园里树立的头戴斗笠东坡居士雕像,据说是反映苏轼在海南生活的所有雕像中跟他本人最像的,已成为海南著名三大雕塑之首。
“东坡先生祠记碑”是元代的遗物,是东坡书院最重要的馆藏文物,由元代四大家之一的范梈于延祐六年(1319年)刻写,已成为传世之作。碑文记叙了时任元代海北海南道廉访司照磨(掌管磨勘和审计工作的官员)范梈寻访东坡居址,建立讲堂和学子宿舍,安放东坡画像,选择师资教学,并安排儒生管理东坡祠的事务。东坡祠建成后,范梈作文记叙此事。特殊时期,这块碑被当地农民悄悄抬出东坡书院,挖土深埋地下,才躲过了一劫。这块石碑虽经几百年风雨仍然风骨犹存,不仅是珍贵的史料,在书法上也颇见功力,难怪被许多人称作“琼岛名碑”。
出载酒堂穿回廊,便到了钦帅堂,堂前那口“钦帅泉”,井口的青石板被摸得油光锃亮,三字泉名是清代儋州知州所题。相传苏轼当年常在此汲水烹茶,《与程秀才书》里写过“儋耳泉水胜常,自汲烹茶,甚佳”。我俯身掬了一捧,井水凉丝丝的,咽下去时带着点甘甜味,能驱散一些暑气。
井边有一棵荔枝树,正开着细碎的黄花,香气淡得像梦,这该是后人补种的,苏轼一生与荔枝有缘,从眉州老家手植荔枝树,到惠州“日啖荔枝三百颗”,写了好多首荔枝诗,但当年的儋州还少有人种植。
四合院庭院内还有一棵植于乾隆三年(1738)的芒果古树,叶茂荫浓,使得整个院落更显幽静肃穆。望着这些浓荫,我能想见他当年在三间茅草堂前和学子们讲解着《论语》里“智者乐水、仁者乐山”的典故。
书院后面新建的望京阁,小楼飞檐翘角,站在顶楼能遥望远处的儋耳山。苏轼北归前夕曾写过《别海南黎民表》:“我本海南民,寄生西蜀州。忽然跨海去,譬如事远游。”在儋州生活了三年多,他倒是把这片土地当成了故乡,诗里没有半分怨怼之意。
我凭栏北望,远处丘陵起伏如浪,更远处该是琼州海峡,再往北,便是他魂牵梦萦的中原故土。站在这里仿佛能体会到他在《儋耳》诗里写的“霹雳收威暮雨开,独凭栏槛倚崔嵬。垂天雌霓云端下,快意雄风海上来”的清雄慷慨之情。不知当年他是否也这样站着,看夕阳把山影拉得老长?
阁外种植的狗仔花是稀有品种,一旦到初夏时便像展翅的蝴蝶,落在石板上。相传宰相王安石曾作“明月当空叫,五犬卧花蕊”的诗句,苏轼以为不通,改作“明月当空照,五犬卧花阴”。他谪居儋州后,见到明月鸟,看到花蕊如五犬围坐的狗仔花,始知当年错改了王安石的诗,深叹“介甫(王安石)诗句,妙笔传真”。园里的狗仔花,蕴含着北宋时这一对文坛巨擘的逸闻趣事。
在书院的碑林中,我又细细看了那些题咏。想起历代先贤对苏轼居儋三年的追怀。南宋名臣李光被贬琼州八年,他到访东坡遗址后曾写下:“东坡文章喧宇宙,粲如日星垂不朽。”南宋杨万里在提点广东刑狱任上,曾经登临过海岛并留下好几首怀念苏轼的诗,如“东坡无地顿危身,天赐黎山活逐臣。万里鲸波隔希奭,千年桂酒吊灵均”。明代成化年间,广东提学张习察看儋州时写的“我来踏遍珠崖路,要览东坡载酒堂”,很能代表后世人对东坡的缅怀之情。
这些诗句像滔滔江河之水,从宋元明清流淌到今天,滋养着这片曾经的蛮荒之地。正如明代海南名贤王佐在《重建载酒堂记》中赞誉的:“斯堂一区,阔不盈亩,而可以该夫半部《宋史》也。”
走出东坡书院,我特意去了两里外的桄榔庵遗址。这里去年刚建成了“儋州东坡桄榔庵纪念馆”。苏轼居儋三年,除了在官府招待所“伦江驿”住过几个月时间,绝大多数时候都栖身于桄榔庵。《正德琼台志》记载:“轼至儋,僦官屋以居,有司不可,遂买地筑室,儋人运甓畚土助之。”
如今只剩几块青灰色的基石和一块刻着“桄榔庵”的碑。旁边的说明牌写着,当年百姓送来桄榔叶盖屋顶,他便取名“桄榔庵”。他在《桄榔庵铭并叙》里描述住在这里的日子:“海气瘴雾,吞吐吸呼。蝮蛇魑魅,出怒入娱。……生谓之宅,死谓之墟。”作好了将余生寄于这瘴疠之地的最坏打算。
他还在给友人的诗里自嘲:“但寻牛矢觅归路,家在牛栏西复西。”说住处挨着牛棚,沿着路上的牛粪可找到自己的茅屋。这是苏轼初到儋州一段时间的草庵,后来在众人帮助下,于原址上勉强翻建了五间茅屋。
就是在这样艰苦卓绝的条件下,他除了修订并创作完成《易传》《书传》《论语说》三部经学著作,还创作了170首左右的诗词,160篇左右的各类文章,平均每三天就有一篇诗文问世。
离开中和镇时,出租车又驶过那片菠萝丛。忽然想起上午过九曲桥时,湖水里白鹭激起的涟漪一圈圈荡开。苏轼在海南的影响,不也如此么?他只在儋州住了三年,却让这片土地“书声渐起”,海南历代共出了举人700余名、进士近百名。
在历史的长河里,多少王侯将相早已化作尘埃,而这个在蛮荒之地种过菜、教过书的老人,却像昌化的木棉花,年年绽放出火红热烈的花朵。来儋州寻苏,寻的不只是碑刻里的往事,更是在绝境里依然“一蓑烟雨任平生”的豁达,和“此心安处是吾乡”的从容,是高唱“莫作天涯万里意,溪边自有舞雩风”的洒脱,这种不屈不挠的精神,穿越千年风雨,依然在神州大地上生生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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