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龙山往东南去,山形便渐次活泛起来。往东约二里地,雪里岩像块被天工打磨过的羊脂玉,斜斜卧在群峰褶皱里。那山的岩石是极净的白,不是寻常山石的青灰或赭黄,倒像是把终年不化的雪揉进了石骨里,太阳底下瞧着,能晃得人眯起眼。尤其到了冬日,漫山落雪覆下来,岩石的白与雪的白便缠成一团,分不清哪是石哪是雪,只觉得天地间陡然铺开一张巨大的素笺,风过处,雪沫子簌簌往下掉,落在枯枝上、岩缝里,连空气都像是被洗过,清冽得能照见人影。山民们说,雪里岩的雪是有灵性的,开春化得极慢,顺着岩缝渗进土里,倒把山脚的几亩薄田养得格外肥,这大约也是后来筲箕李能长那么好的根由。
再往南三里,虎头岩便换了副模样。那山是青黑色的,像是被雷公劈过的老松,透着股悍然的气。岩顶那块巨石当真生得奇,足有三间屋那么大,斜斜挑出崖壁,前脸凿刻似的凸着,恰成个猛虎探头的架势——额上有天然的横纹作王字,下巴处的石棱往下坠,像虎髯耷拉着,最妙是眼窝处,两个碗口大的石穴黑黢黢嵌在那里,深不见底。每到夏夜,或是阴雨连绵的日子,石穴里常会透出幽幽的蓝绿火光,忽明忽暗,有风过时,那光还会轻轻晃,真像老虎半眯着眼在打盹。老辈人说那是虎灵显圣,早年还有猎户在岩下烧香,求上山不遇猛兽。后来有懂行的药农说,是穴里积了千年腐叶,闷出了磷火,可这说法在山民嘴里总不如"虎眼显灵"来得顺口,夜里走山路经过虎头岩下,谁都会下意识加快脚步,生怕惊动了那只"假寐的老虎"。
九龙山与虎头岩的山坳处,筲箕迹山就显得温和多了。那山不高,却像个被人随手搁在那儿的筲箕——顶部略平,往两侧缓缓斜下去,到山根处又微微兜起,连带着山坳里的几十亩坡地,都跟着成了弧形。站在九龙山顶往下看,整座山真像谁家晾晒在檐下的竹筲箕,就等着接住从天而降的福气。山坳里的土是褐红色的,攥一把能挤出油来,据说是早年火山喷发留下的余烬,偏偏就合了李子树的性子,扎下根去,枝桠能蹿得比屋檐还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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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带最让人惦记的,莫过于筲箕迹山的李子。别家的李子熟了,是沉甸甸坠在枝头,透着股憨态;筲箕李却不一样,颗颗圆鼓鼓的,像被山泉水泡过,果皮薄得能看见里头的紫红果肉,指尖轻轻一掐,"啵"地就裂个小口,甜香混着水汽往人鼻子里钻。摘一颗搁嘴里,不用使劲咬,牙尖刚碰到皮,"咔嚓"一声脆响就顺着牙关窜开,那甜味也不霸道,先是舌尖微微一麻,接着就慢悠悠往喉咙里淌,像是山涧水漫过青石,连带着心口都润润的。汁水更不必说,攥在手里稍一使劲,就顺着指缝往下滴,滴在衣襟上、石板上,洇出一小片浅红,风一吹,满鼻子都是甜丝丝的。
山民们常拿它跟房陵李比。房陵(今湖北房县)的李子是出了名的,个头大,一颗能有拳头重,装在筐里能压得扁担咯吱响,可吃起来总差着点意思——肉是绵的,甜也带着股滞涩,像是缺了点山里的清劲。于是就有了那句俗语:"房陵李,筐里沉;筲箕李,口中春。"这"春"字说得极妙,像是把三月的风、四月的雨都揉进了果子里,一口下去,浑身的乏劲儿都散了。
每年六月,李子刚泛黄,山坳里就热闹起来。天不亮,山民们就挎着竹篮往坡上赶,竹篮沿儿都用布包了边,怕磨坏了果子。男人家身手矫健,爬到树顶摘向阳的;女人家就在树下垫着布,接那些被碰掉的;孩子们最是快活,也不帮着摘,就在树底下追跑,裤脚沾着草籽,头发上挂着李子花的碎屑,看见地上有掉的,捡起来在衣角上蹭蹭就往嘴里塞,吃得腮帮子鼓鼓的,嘴角、鼻尖都沾着紫红汁水,你笑我像个花脸猫,我笑你下巴挂着"红胡子",闹声能惊飞半坡的山雀。摘满一篮,就倒在山坳的平石上晒,不是晒果干,是让风把水汽吹掉些,这样装筐时不容易压坏。等太阳爬到头顶,坡上就飘起炊烟,各家带来的干粮就着新摘的李子吃,窝窝头的粗粝混着李子的清甜,倒比城里的宴席还对味。
这片山地,当地人叫"九沟十八岔",名字土,却说得极形象。站在虎头岩顶往下看,一条条沟、一道道岔像老人手上的皱纹,纵横交错,深的能藏住半座山,浅的刚够过一辆独轮车。沟里多生着老松、野栗,岔口处常缠着藤蔓,密得能挡住阳光。这些沟岔还分着界,三沟七岔属仁寿县管,剩下的六沟十一岔归本县,可山民们过日子,谁也不把界碑当回事。张家的李树种在仁寿县的沟里,收果时李家会来帮忙;王家的药采多了,挎着篮子穿过三个岔,送到本县的药铺去卖,倒比绕大路近便。
沟岔里藏着不少人家,多是依山傍水搭的土坯房,屋顶盖着茅草或石板,烟囱里冒出的烟也是慢悠悠的,像舍不得散开。家家院里都种着几棵李子树,有的树龄比屋里的老人还大,树干粗得要两人合抱,枝桠歪歪扭扭伸到院墙外,春天开起花来,像给屋子戴了顶白帽子。平日里,各家各户也少往来,隔着道山梁,喊一声得等半晌才能听见回音,可谁家要是有红白事,消息不用传,隔天大半沟岔的人都会带着礼来——或是一篮新摘的李子,或是一捆晒干的草药,坐在院里的石凳上,喝着粗茶,说着家长里短,鸡犬在脚边窜,孩子们在李树下疯跑,倒比近亲还热络。
山民们靠什么活计?除了种李,就是采药。九沟十八岔的草药多,柴胡、当归、何首乌,藏在石缝里、草丛中,懂行的人一眼就能瞧出来。天刚亮,药农就背着背篓上山,腰间别着小镢头,走得比摘李的人还深,有时钻进某个岔里,一整天都不见人影,傍晚出来时,背篓准是满的,裤脚沾着泥,手上可能还划着血口子,可脸上带着笑——碰上株年份久的老药,能换好几斤盐。
一路走下来,这南山的支脉真像一张铺开的绿网。松是深绿,柏是墨绿,李子叶是浅绿,新抽的藤蔓是嫩黄绿,层层叠叠,把山山水水都网在里头。网眼里藏着什么?藏着雪里岩冬日的雪光,藏着虎头岩夜里的磷火,藏着筲箕迹山六月的甜香;藏着山坳里的老庙,庙虽小,却有几尊唐代的石像,风雨剥蚀得看不清面目,却总有人来烧香;藏着老人们嘴里的故事,说哪条沟里有仙人住过,说哪块岩下埋着宝藏;还藏着那些土坯房里的日子,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李子熟了就笑,药草枯了就等,不急不慌,像山一样安稳。
人走在这网里,脚步就不由得慢了。看岩上的云飘过,听溪里的水叮咚,闻风里的李子香,不知不觉就忘了来路,忘了去处。或许在某个岔口的老李子树下,会遇见个摘药的老汉,他递给你一颗刚从树上摘的李子,说:"尝尝?这是咱筲箕迹山的春。"你咬下去,那脆响、那甜味,一下子就把你钉在这儿了——原来这山,这水,这果子,早把人的魂儿给网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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