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年代,我离开河南来到了西藏。那时,西藏的交通状况堪称艰险。从格尔木到拉萨,是一条蜿蜒在戈壁与雪山之间的“搓板路”。千里旅途,车辆辗过的是砂石漫布的荒滩,深陷的是泥浆翻涌的车辙。车辆行驶其中,仿佛一叶扁舟在惊涛骇浪中跌宕。
1975年,我从内地休假回来,是从格尔木坐车到拉萨的。路上整整走了三天。当时正值夏天,路过戈壁滩时,温度高达六七十摄氏度。没有空调的驾驶室,犹如一座移动的蒸汽烤箱,蒸烤得人喘不上气。每一分钟,都是对生命极限的挑战。一路上只有少数几个兵站,如荒漠孤岛般矗立在那里,为过路车辆人员提供食宿,别无商店旅馆。如果赶不上食宿时间,在这百里无人烟的地方,只能挨饿受冻。那天快过唐古拉山时,遇上了暴雨,车灯劈开雨幕,只见泥水漫过路基,根本分不清道路。司机只能凭着多年的开车经验,在泥水中横冲直闯,劈波前行。到兵站时已误了接待时间,我们一车三人只好在车内过夜。那夜,又累又冷、又渴又饿,加之高原反应,我呼吸困难,命悬一线,差点翻不过唐古拉山。待翻过唐古拉山垭口时,晨曦中骤降的气温让车窗结满了冰花,一下从高温跌到严寒地带,仿佛进入了另一个世界。到第三天,长途的颠簸使人备受煎熬,全身的骨骼都在抗议。无奈之下,只好半欠着身子站一会儿。那股难受劲,没有亲身经历过,是无法感同身受的。
拉萨到江孜的道路同样糟糕。1971年底,我坐汽车从拉萨出发到江孜去。当时,拉萨到江孜的公路也是一条土路,一侧是刀削般的峭壁,一侧是奔腾的雅鲁藏布江,且无护栏。裸露的崖壁下江水翻卷着白色浪花,稍有不慎,车就会撞到山上或掉进江里。每到一个拐弯处,车速都得减慢,司机紧鸣喇叭。会车时,因道路狭窄,双方司机都是小心翼翼,慢慢错过。更有那九曲十八弯的山路,更是让人提心吊胆。一路上,车轮碾过碎石的“叭叭”声,江水撞击礁石的轰鸣声,与“悬挂”在车窗外的悬崖,共同织就一段令人惊心动魄的旅程。
那时,我所在的江孜县,通往农牧区的道路格外简陋,晴天时,黄土漫天;雨天时,泥泞不堪,双脚陷入其中难以拔出。当时,县里只有一部小汽车,那是县委书记用的。书记下乡指导工作时,很多人都跑来围观。有人拍拍汽车说:“毛主席派来的牦牛真好,不吃草……”逗得大家哈哈大笑。当时,马和马车是主要的交通工具,它们承载着人们出行的希望和物资运输的重任。机关工作人员下乡全靠骑马。我也成了马背上的汉族姑娘。马蹄叩击石板路的声响,在蜿蜒的峡谷里回荡,久久不息。
曾几何时,交通牢牢束缚着西藏的发展,阻隔着她与外界的交流。落后封闭的交通条件,像一根无形的绳索,限制和禁锢了一代又一代西藏人的想象力和创造力。
“要想富,先修路”。交通是经济社会发展的命脉,是人民幸福生活的源泉。青藏铁路、青藏公路、川藏公路像一条条哈达盘绕在雪域高原,像一条条巨龙连接起高原与内地共同繁荣的纽带。
2006年7月1日,当第一列火车如钢铁巨龙般冲破雪山阻隔,驶向我梦牵魂绕的雪域高原时,我热血沸腾,激动得热泪盈眶,彻夜难眠。那不是普通的列车轰鸣,是藏家儿女千年的期盼成真。每当我听到歌唱家韩红的《天路》,我的眼泪就止不住流淌,内心翻起滚滚波浪。西藏的每一步发展都令我心潮澎湃,欣喜若狂。
2020年,我终究抵不过对第二故乡的思念,不顾自身年迈,亦不顾家人的阻拦,坐上儿子的车,重走青藏路,再踏“拉江”道。故地重游,重温旧时印记,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一踏上青藏线,眼前的景象让我恍惚如梦。青藏公路已蜕变成双向四车道的高速公路,沿途的服务站,如明珠般点缀其间,既可食宿又能凭栏眺望草原上空缥缈的白云。过去三天的漫漫旅途,现在只需一天半舒适自驾。车内空调送来徐徐凉风,公路两旁绿草茵茵、牛羊如雪莲花散布在草原上,好一幅草青牧壮的美景。拉萨至江孜的土石路已拓宽成双向六车道。防护栏如银色缎带缠绕山间,柏油路似巨龙蜿蜒伸向远方。曾经令人心悸的“九曲十八弯”,已成为如今的观景平台,车辆行驶其间,从容观赏雅鲁藏布江的雄浑与青稞田的翠绿,一幅新西藏青山绿水的壮丽画卷展现眼前,让人目不暇接。
回到江孜,喜见同事和乡亲,久别重逢,格外亲切。卓玛、央宗、米玛偏多等几位姐妹,热情地端上了丰富的食品,斟上了青稞酒和酥油茶,围坐在一起,说不完喜悦心情,道不完离别情长。她们争相和我谈起江孜这些年的变化。她们说,现在不同以前了,公路四通八达,农牧区也实现了村村通。汽车、网约车、摩托车往返于各条路上。大山里的人也走出去了。路通百业兴,江孜也成了旅游胜地,内地的游客来了一波又一波,把江孜的名片带到全世界,江孜的地毯远销到国内外。我原来的室友次达搂着我的肩膀说:“要不是交通条件好了,咱们这一辈子可能都见不着了。”然后兴奋地说:“小张啦,你知道吗?通了火车后,我坐车上了北京、上海等地,观赏了内地的大好河山,这辈子值了!”
正说着,乡下房东的儿子骑着崭新的摩托车来了,笑着说:“听说你回来了,我阿爸阿妈可高兴了,让我来接你。我骑着摩托车,一溜烟儿就跑来了。”我惊讶地问:“你们那个地方原来骑马都很难走啊。”他笑着说:“现在公路修到家门前,路上光溜溜的。村里的年轻人都买了摩托车,有的还买了小汽车、货车,出门可方便了。常听阿妈说,你在这里下乡时,害怕骑马还哭过呢,总是她为你牵着马。那个骑马背驮的时代已经成为历史了。”我又问他:“你们那里购物方便吗?”他说:“可方便了,我们都有手机,需要啥东西,在网上点一下,外卖就送来了。”变了,真的变了,我内心充满了惊喜。
返程时,儿子搬上一箱西藏生产的矿泉水。一看到矿泉水,我心里又泛起了激动。多年前与朋友畅想的“把雪水运往内地”的愿望竟成了现实!
五天的行程,像一场跨越时空的对话,让我领略了西藏六十年巨变,颠覆了我对西藏的认知,心里装满了欣慰和感动。这六十年交通变迁,哪里只是路的延伸?是封闭与开放的告别,是贫穷与富裕的转身,是一首新时代西藏人艰苦奋战、敢为人先的奋斗之歌。
来源:西藏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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