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东方之音
我踏进清东陵时,天空正浮着浓淡相间的灰色云块,凝重得如同垂落的帷幕,压着层层叠叠的青山。这方天地沉甸甸地安卧于燕山余脉之中,从顺治帝孝陵开始,康熙、乾隆、咸丰、同治五位皇帝及后妃们,皆在此处安息。皇陵群如巨大的睡兽,伏卧于燕山南麓的怀抱中,默默无声。那些金碧辉煌的琉璃瓦,那些汉白玉的石阶,那些巍峨矗立的楼阁,在岁月无声的侵蚀之下,终究渐渐褪去了昔日的光华,只留下苍古肃穆的轮廓,在无声无息中兀自屹立。
沿着神道徐行,两旁的石像生队列肃然静立,仪仗森严,石马垂首,石象敛目,文臣抱笏,武将按剑,无不静穆庄严,却都又染上了时间的印痕:有的缺了角,有的遍体裂纹,有的半身已然剥蚀模糊,显出岁月啃噬的累累伤痕。神道尽头,一座石牌坊巍然横跨于前,雕刻着蟠龙祥云,气象恢宏,仿佛一座通往幽冥的凯旋门。我凝神端详,抚摸牌坊的冰凉石柱,石纹清晰可辨,似乎还有着雕凿时留下的温度。然而,牌坊的影子却已渐渐被漫长岁月拉长,无声地延伸入历史深处。
孝陵宝顶巨大的封土堆隆起在眼前,上面草木葱茏,仿佛大地披了件柔软绿衣,温柔地覆盖着地下的玄宫。然而,这草木之下却深埋着帝王的棺椁,也深埋着生命终归沉寂的真相。陵墓之内,层层精密结构隔绝着尘世喧嚣,亦隔绝了时间的侵蚀与打扰——据考,此陵地宫历数百年竟未曾进水,仿佛时间在彼处另立了一套法则,只许安宁,不允腐朽。
隆恩殿颓圮的残基上,我久久伫立,遥想当年盛况:殿宇壮丽,香火缭绕,百官跪拜,山呼万岁……如今唯有巨大的柱础石犹在,如历史散落的棋子,无言地蹲伏在荒草之间。一阵风吹过,残存的铜鹤在断壁下兀自挺立,衔着灵芝,依旧保持着那份象征长生久视的僵硬姿态——它执着地摆着姿势,却早已忘记了飞翔的姿势。我蹲下身,拾起一片剥落的琉璃残片,阳光穿透其上,折射出早已褪色的昔日荣华,如同斑驳的王朝华袍上一块脱落的补丁。
忽然间,太阳雨毫无征兆地洒落下来,雨丝在陵区上空交织成一张闪光的网。远处石麒麟在细密的雨帘中昂首而立,水珠沿石兽凹凸的棱角滑落,竟似晶莹的泪滴——它们身上所负的,原是连时间也难以消尽的沉重。大地沉默地承接着天降之水,恍如无声而盛大的祭奠,为所有曾经鲜活、终于沉睡的魂灵。
走出陵区时回望,苍松翠柏掩映下的神道石像,渐渐模糊在雨雾之中。那些石人石马,已在此站立了数百年,还将继续站立下去,直至被时间磨平棱角,化为尘土。帝王们倾举国之力,以美石巨木构筑起这庞大的永恒之梦,终究只是为自身在时间流里凿下了一道深深的刻痕。而我们的脚步轻轻踏过神道,也便成了刻痕之上更浅淡的印记——唯有时间本身,那最无情的判官,终将把一切辉煌与寂灭都细细碾平,复归于大地的沉默。
每一座皇陵都是石头的叹息,我们是尘世里渺小过客,却也是历史沉默的拓片者,唯有在行走中触摸时间遗落的纹路,或许才稍稍靠近了永恒那不可解的谜题。
2025-08-06
(图片来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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