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松年 | 希腊印象 |

编者按

赵全胜【海外看世界】主编：

周松年院士通过这篇游记【希腊印象】，提出了自己对人类社会发展的某些方面（也包括政治发展）的一些感悟。

我们希望看到更多的海内外学人（特别是在海外长期居住的学者），不拘一格地给我们发来对所在国家和地区第一手的观察与思考。

自创刊以来，我们一直强调多学科交叉对研究政治学和国际关系学的重要性；同时也鼓励通过对周边事物和个人经历的直接描述来开展政论时评，这和【海外看世界】的初衷也是不无关联的。

2025年7月24日

周松年

加拿大工程院院士，美国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计算机博士

希腊印象

现代人访问希腊，会体验到其丰富的文化、秀丽的山河、闲适的岛屿和可口的美食，但希腊最著名、最吸引人之处肯定是其灿烂的古代文明。我平时很少意识到西方的理念和文化多可从古希腊找到根源，甚至英语里的许多基本概念词也源自古希腊语。很多西方人将本国的文明和政治体制追溯到古希腊，视其为西方文明的摇篮——访问希腊是许多西方少年随父母的教育成年之旅。但是除了地中海里的克里特岛，我直至退休竟未曾踏足希腊本土。现在春暖花开，还未到人满为患的暑期，我们从北美直飞10小时便抵达了雅典机场。人生中很多事看似遥远，要卯足了劲才去做，其实却是心想事成，迈出一步就成了。我体验希腊之后感觉有幸到此一游，为何到现今才成此行呢？

当代希腊的品牌和名声似乎并不太好。印象中，希腊是个西方发达地区边缘的落后生，在世界上的地位和影响与其古代的辉煌相差太远。2008年经济危机数希腊最惨 ­­— 多年的举债挥霍浪费使国家破产，被欧盟像孩子按头入水，狠狠地教训了一番。老百姓的收入、福利甚至工作机会大大缩水，国家一蹶不振。雅典南边的比雷埃夫斯港口实在运行不下去了，幸亏中国远洋运输集团解救，投资买下了三分之二的股权，使它起死回生。然而，从降落在雅典机场直到两周后飞离，我所看到的希腊与新闻上读到的大相径庭。这里的机场、地铁、道路和城市均属现代。没有宏楼巨筑，少有喧哗求宠，人们衣装随意简单，餐馆超市务实无华，商店旅社整洁朴实，社区街市平和安全。从午后到入夜，街头酒吧里三五朋友闲坐聊天，一杯咖啡、一碟小食可消磨多时，食者不急、侍者不催。山不转水转，否极泰来。希腊的经济危机已经过去，近年来经济平稳增长，百姓心态平和，生活依旧静好，与欧洲他国他地大同小异。

希腊地处欧洲大陆东南端、地中海之滨，既为大陆又临海洋，承东启西，连北济南。在这里，你可以在诸多地中海岛屿的沙滩上晒太阳，也可以天天顿顿享受地中海美食，物美价廉。但是我得补补西方历史课，把听到、读到的希腊文明史具象化，体验其精髓。于是，我们没有循旅游团套路——在雅典遗址转两天就跑到圣托里尼岛上去休闲，而是把雅典的古迹和博物馆认真看一遍后租辆车花九天时间在希腊历史丰厚的南部转一圈访古看今。眼见为实，过去所闻所读总算落实、鲜活了。

古今交融的希腊

在雅典的几天里，我从散落在方圆几公里的古城里的古建筑、石刻建筑构件、刻着碑文和浮雕的石碑、坟墓中的陪葬品和博物馆的浩瀚文物中窥见到了两千多年前古典希腊时代的都城雅典的格局、文化和市井生活；其详尽生动、鲜活如生的程度令我吃惊亦感动。希腊城邦国的都城布局大多围着市中心的高地或山岗展开，在雅典被称为卫城。这座山岗是宗教和政治中心，又是城市防卫要塞。山顶削平成一块平地，上建神庙、祭坛和广场，围以依山而建坚固的城墙。雅典卫城全城可见，为大众瞩目。在卫城的中心坐落着祭祀雅典娜女神的帕特农神庙。在希腊神话里，女神雅典娜是众神之神宙斯的女儿，代表智慧和文明。传说她为雅典带来了一株枝叶繁茂、果实累累的橄榄树，成为这座建立在爱琴海滨的新城众望所归的保护神，雅典亦以她命名。帕特农原意为贞女，是雅典娜的别名。帕特农神庙坐西朝东，呈长方形。为了歌颂雅典战胜波斯侵略者的胜利，城邦的所有公民直接投票决定修建帕特农神庙。她始建于公元前447年，历时16年。神庙不仅表达了对神的尊崇，还体现了雅典民主制度。工程的预算和开支都被刻在石头上，受城邦公民监督。我从各个角度观帕特农神庙，虽经2500年战争的破坏、宗教的亵渎及文化的掠夺，她仍以通体洁白的大理石光泽、简练优裕的多立克柱式和典雅庄严的风范令我感动。虽然卫城昔日的壮观华美仅余断壁残垣，我却不感凄凉，而体会到古希腊文明之历久弥坚。闭上眼睛，我感觉平静安详。游客人声似渐退去，让我与远古进行心灵的对话。帕特农神庙无愧为古典西方文明的具化和代表。雅典卫城承载着希腊黄金时代的理想，是希腊民族精神和审美品味的完美体现, 无愧为雅典城最壮美的风景。夜深时，我出旅馆漫步而行。喧闹的城市安静下来。遥望卫城，屹立千年的城墙和白色大理石廊柱在射灯光中呈现明柔的光泽，在漫天繁星的衬托下显得格外典雅圣洁，默默地卫护着雅典的街市房舍。

卫城的北麓是古市集遗址。古雅典居民汇聚到市集进行交易，还参加民主选举、戏剧演出、体育比赛、阅兵仪式和宗教祭祀等活动。这里及周边曾经有许多雕塑、纪念碑、喷泉和公共建筑如议事厅、法院、造币厂、神庙、剧场、俱乐部、旅馆、商场和作坊。可惜除了赫淮斯托斯神庙保存完整、阿塔罗斯柱廊已修复外，古市集早已毁废，仅剩墙基和柱础尚可标记出当年建筑的轮廓。春暖花开，这里绿草茵茵，生机盎然。周边满布的食肆酒吧人声四起，入夜灯明光影，一片繁荣祥和。在雅典，在希腊，古代与现代、历史与当今交融贯通，浑然一体。

古典时代以后，希腊历代受诸多外来的列强统治，直到十九世纪上页独立。但是从马其顿的亚历山大到罗马帝国，从基督教到拜占庭帝国，从威尼斯共和国到奥斯曼帝国，外来的势力都吸收了古希腊文明的营养和思想推而广之。由于异族通婚极少，现在的希腊居民还几乎都是苏格拉底、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的后裔，说希腊语，吃传统希腊餐食，信东正教。一个有伟大祖先的民族是值得自豪的。我从雅典、希腊人身上看到的是安静的文化自信和坚守，没有骄横之态、燥富之心。他们衣装整洁，心态平和，待人有礼。希腊人属于典型的南欧人，性格开朗、热情、豪放、好客、健谈、易激动。他们活得淡定闲散，从容不迫，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任外面的世界天翻地覆，他们自有理想国，悠然在爱琴海的水天相接中经营着自由的心灵，睿智的精神和丰富的文化。

希腊各地的重要古迹遗址常伴有博物馆，以保护和展示遗存的文物。所有展物都附有希腊文和英文说明。卫城南麓的卫城博物馆里摆满了卫城建筑上的大理石雕刻。雅典古市集中的阿塔罗斯柱廊曾是世界第一个百货商场，现已改建成博物馆，按时期顺序陈列着卫城出土的历代文物，特别是陶器。希腊最重要的博物馆无疑是国立考古博物馆，那里汇聚了希腊各地各时代最宝贵的文物。在希腊，我每到一地都要认真参观其博物馆，因为当地最珍贵的文物、历史和民风存于此，是人民的集体记忆和精神文明托寄所在。

古希腊神话和历史载于古希腊文学，其中最重要的是古希腊盲诗人荷马于约公元前八世纪根据青铜时代以降历代民间说唱艺人的口口相传写成的长诗《伊利亚特》和《奥德赛》，合称“荷马史诗”。荷马史诗表现了人文主义的思想，肯定了人的尊严、价值和力量。它为希腊乃至整个西方世界的道德观念立下了典范，于是成了“希腊的圣经”。同时，荷马史诗也是一部社会史和风俗史，具有历史、地理、考古学和民俗学价值。书中提及古希腊各时代的兴衰，包括克里特岛的米诺斯、伯罗奔尼撒半岛的迈锡尼和小亚细亚的特洛伊。长久以来，人们把荷马史诗讲的历史当成神话传说，直到十九、二十世纪的考古发掘一一证实了这些传奇历史的真实性而成信史。荷马史诗可以说是希腊先民的集体记忆。虽然荷马其人的存在因年代久远尚存争议，但是荷马史诗开创了西方文学的先河，荷马堪称西方文学的始祖。

从雅典老城向西南八公里就到了地中海之滨的比雷埃夫斯市。2500年前的古典希腊时代这里就是雅典的海港，建有代表雅典城邦国力的海军基地，其400艘三层划桨战船和八万桨手是打败波斯大军的关键。现代希腊是海运大国，比雷埃夫斯是希腊的主港和地中海东部地区最大的集装箱港口，也是一座兴旺的工商、运输业和旅游城市。从我们的市中心旅馆向西走不远就是现代客运和货运港口，向南不远就是雅典海军三层划桨战船曾经停泊过的满月形海湾。这里现在已是游艇码头，停着本地百姓的数百艘游艇，还有世界各地富翁的超级游艇。旁边的比雷埃夫斯市考古博物馆诉说着这座古今重要港口城市的历史。航海博物馆展示着历代在地中海上航行的舰船模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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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雅典民主

希腊的历史经历了诸多时代，但是最辉煌、对欧洲历史乃至世界影响最大的是两个时代：四千多年前从米诺斯到迈锡尼的史前文明和两千多年前的古典雅典文明。其中重中之重应是古典雅典城邦开创的民主政体。公元前六至一世纪的古典时期的希腊散落着上百个城邦国。每个城邦国以其首都城市为中心，包括了周边的村镇，或大或小，但最大的也就方圆百公里，人口几十万。这些城邦国之间的界限基本固定，各国没有强大的兼并扩张趋势。它们共有语言、文化、宗教和传统，但各自独立，各有自己的政治体制：或国王独裁，或数个强人或家族首领专制，或公民民主。在关乎多国共同利益的对外事务上，如反抗波斯帝国的入侵，可由一个强国领头，各国自行决定参加，形成城邦间的联盟。这种松散的联盟把资源如人、武器和粮食集中起来办大事。

公元前五世纪，雅典城邦创立了一套完整的民主政治体系，惊人地现代、先进，设计考量清晰完整，在今天看仍令人耳目一新。雅典政体基于全民直选，投票决定国家事务。雅典民主的主体和经济基础是广大平民，多为小自耕农和独立手工业者，辅以从他们中产生的工商奴隶主。他们代表着当时的先进生产力，取代了之前王国时代经营农业的贵族奴隶主。

雅典城邦按地域分成10个区，每个区定期抽签选出500个公民组成5000人的雅典公民代表大会。这些代表每年多次讨论争辩当天的议题，投票决定支持或反对提出的动议。多数通过了即成法律，送交理事会去实施。500人的理事会由10个区，每区抽签选出的50个议员组成，负责城邦国的日常治理，并可向代表大会提交议题。雅典的公民必须是男性、18岁以上、非奴隶的自由人，生于雅典且父母皆是雅典人。所有公民具有平等权力，不论出身、财富、社会地位、教育、个人性格及任何其他个人特点。妇女、奴隶和外国人被排除在外。如此限制后的公民群体约3-6万人，占总人口的10-20%。理事会议员年龄要超过30岁，以保证他们的阅历丰富、判断力成熟。这些年龄限制很强，因为2500年前雅典人的平均寿命才30多岁。

为了实现充分民主公平，公民大会和理事会的成员定期轮换，所有成员一视同仁。此外，雅典的民事法庭由抽签选出来的公民作陪审员，没有法官控制。公民从各个村镇走到雅典城参会要花相当时间和精力，会议期间就不能从事生产活动了。因此，城邦规定公民到城中心参加会议可得到一点财政补贴，以免他们的生产、生计困难，保证参加会议的人数和代表性。

雅典的民主体制坚决禁止政党以防小集团利益绑架国家，甚至形成党伐争斗。除了少数要求高度专业技能和经验的公职如将军和财会管理外，公共职能依赖自愿参与和随机抽签，尽量避免投票选举，并经常轮换。雅典防止一人专权，破坏民主最极端的制度是排斥制度：公民代表可以投票决定驱逐一个公民出境，十年内不准返回雅典城邦，以避免大家不认可的极端分子以及专权操控或结党营私的个人权力膨胀，误导民众，把国家引向灾难。雅典有一些兼职的行政人员协助执行公民决议，但没有官员的概念，禁忌公职人员以职肥私 — 公民可以通过经商和剥削奴隶致富，但不能通过公职发财。

民主政体做出的决定常常不是最优的。大众的知识有限，民众拥有的信息会被个别人扭曲甚至颠倒黑白。大众趋于轻信、从众，有煽动性的讲演可以影响甚至操控公民代表的情绪，造成可怕的羊群效应。最极端的例子是公元前399年，公民大会决定最著名的哲学家苏格拉底“腐蚀青年并相信怪神”有罪，判其死刑。无辜的苏格拉底只得服毒自尽。每个人群总有领袖和精英人物，权力即使不摆在明面也可以纠集小集团在幕后策划，影响民意，以得到他们所要的决定。

雅典的民主有极不民主、歧视其他人群的另一面：雅典妇女的权利和地位不重。雅典使用大量的奴隶，用他们的劳力维持经济和政治体系的运行，却剥夺他们的人格权力。更严重的一个缺陷是其聚焦雅典公民的利益和诉求，忽视甚至排斥了希腊他地甚至以雅典为首的联盟中其他城邦国的利益，结果导致众叛亲离和雅典城邦的衰落。雅典的对外战争由其10个区各选出一个有经验的将军们集体执行。雅典民众过于关注自身的短期利益，忽视他国利益，结果伤害了自身的长远利益。这种政治现象在全世界延续至今，无人能克服，为人类政治治理之痼疾。

雅典的直选民主费时、费力，在古希腊地域和人口有限的城邦国中可以实施，但在人口庞大的国家可能难以实现。即使有其缺陷和错误，雅典的体制在古典时代的希腊，相比其他城邦国建立的形形色色的政体，是最健全和成功的，且有丰富的记述文献存世。自由民主制度促进了雅典经济的大繁荣与平民文化中健康、积极因素的进一步发展。在相当长的时间内，特别是公元前五世纪后半叶，雅典是最大最强的希腊城邦国。在开放宽松的政治气氛中，雅典人的聪明才智得到极大的发挥，生产发展制造发达、贸易兴盛。经济活动创造的财富进而支持了文学、艺术、建筑、科学、哲学、医学、政治、历史和体育等诸多领域开创性的发展。

当波斯帝国的十万大军进犯希腊，意欲奴役当地人时，是雅典已受过全民服役训练的公民们投票坚决抵抗。虽雅典城被攻破、洗劫，但雅典人在马拉松战役打退波斯大军。公元前四世纪，北方马其顿国王腓力二世，特别是其子亚历山大统一希腊半岛。亚历山大承袭雅典的先进文化思想，国力大盛，东征小亚细亚，打败波斯帝国，南下埃及，东进中亚乃至印度，使希腊文明传遍南欧、西亚和北非。亚历山大的扩张承袭了古代雅典的传统，不求所到各地改换门庭，信希腊的神，讲希腊语，吃希腊饭，而是鼓励兼容并蓄，推动各文明间的融会贯通。结果是希腊的先进文明和治理理念传遍四方、后继有人。古希腊文明最重要的继承者是罗马共和国和罗马帝国：它征服了希腊地域，但全面承袭了希腊文明并发扬光大，将其推广到更广阔的罗马帝国的各个角落。我走访欧洲、西亚、北非、南美、北美乃至大洋洲诸国都看到了希腊建筑和雕塑的实物和影响。现代世界大多数国家的政体以希腊的民主政治为模型。现代科学各行各业多可追溯到古典雅典开创的理念和模式。

人类的民主政治诞生于古典时代的雅典城邦。我不禁钦佩古雅典人集智慧、理想和务实而创新的精神。这个体制在实践中表现得非常成功。古典雅典城邦成熟完整的民主制度使其成为希腊最强大、成功的城邦国，被许多城邦国仿效，成为从古至今西方世界民主政体的模板。

与古雅典同时代但截然不同的一个城邦是希腊南部伯罗奔尼撒半岛上的古斯巴达。我们行车穿过浅浅的山口，眼前展开了葱绿的平原。斯巴达名声如雷贯耳，尤其是骁勇不怕死的斯巴达武士，传说中300斯巴达武士在温泉关阻止波斯数十万大军进犯希腊三日，最终全部以身殉国。我站在山坡上眺望眼前的残石断壁，难以想象这里曾经是伯罗奔尼撒诸城邦之霸主的都城。斯巴达的成年男性公民都加入一种军事性质的所谓“平等者公社”，最盛时也不过万。他们受两个国王的领导，七岁就得离家接受严酷的军事训练成为武士。斯巴达的军队侵略他国，虏男性为奴，完全靠剥削奴隶劳动生活。斯巴达以四周的山脉为屏障，不设城墙，也不建高楼广厦，不从事工商业，拒绝奢侈生活，可以说是举国军国主义。斯巴达拒绝参加雅典领导的第一次抵抗波斯战争，但联合雅典领导了第二次抵抗波斯战争。斯巴达被雅典领导的城邦联盟打败过，也领导城邦联盟打败过雅典。经过三百余年的征战，斯巴达城邦终于在亚历山大大帝的强压下屈服，走向衰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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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希腊宗教

古希腊人信奉基于希腊神话的多神教。希腊神话完整地保存于各种哲学、历史、文学和艺术著作中，是世界上最庞大的神话体系。古希腊的神明数量众多。神与神、众神与人、人与英雄之间的故事繁复。希腊诸神有头、脸、身体、性格、嗜好乃至恶习。他们结婚，搞婚外情，生子。神、半人半神和英雄有凡人一样的家庭、关系、恩仇和伦理。有善神有恶神，有男神有女神，还有任性不成熟的孩子神。神有神的社会结构和家族关系：最重要的神属以宙斯为首的奥林匹亚家族。希腊宗教没有刻板严肃如圣经、可兰经的宗教圣典。各人各地可信各自喜欢的神，还可以造自己的神 — 每城、每业都有自己的保护神。各神与人类社会和生活的方方面面紧密相关：山川、大海、爱情、艺术、音乐、公正、复仇、力量、智慧，战争与和平。古希腊人与神的关系不像一神教那样五体投地、天地分隔，而更个性化、人性化、直截了当：不需牧师控制、管理、联系或翻译。古希腊人不信前生后世，因果报应，而重视今世、今天，亲朋好友。他们不认为人有先罪、要自我救赎，也不期待神的救赎。他们更不要自苦今世，以求救赎、升天和来世幸福。古希腊人对性开放，可以一夫多妻还加情人，同性恋理所当然。神发于人心。古希腊人的人神同性的自由神学剥除了精神世界中的神秘恐惧，反映出西方追求成就和自我实现的人文伦理观和文化精髓，延续数千年至今。

古希腊最重要的宗教圣地是德尔斐。永不现身的女预言者在圣地中心的阿波罗神庙内通过两个祭司接受来自各城邦国的朝圣者们对于未来的问卜，吐露出神灵的预言。女预言者的回答含糊飘渺，但可能传递深刻的哲理，如阿波罗神庙入口处刻着的三句箴言：“认识你自己”、“凡事勿过度”、“妄立誓则祸近”。在希腊神话中，德尔斐是世界的中心，但是到德尔斐实非易事，要穿山越岭，九转攀登，长途跋涉。唯虔诚的信仰者愿受此磨难。我们的汽车盘转在山岭间的公路上，地势渐次升高。穿过一条必经的松柏遮荫的山路，终于到了德尔斐。我们的视野豁然开阔。左侧的山岭上就是德尔斐建筑群，右侧是山坡下至深深的山谷，然后回升上对面郁郁葱葱的大山。古希腊人对山川河海地势的品味非凡，好似中国的风水大师。人到此地，心头不得不升起肃穆敬仰之情。探古访圣之后，我们投宿依山路而建的小镇旅社。清晨散步吸山林间凉气，面东升红日，感远古人神精神，不虚此行。

公元四世纪，希腊人随拜占庭帝国皈依基督教，建立了希腊东正教派，信奉至今。

古希腊以人为本的传统生动地体现在其丧葬习俗上。亲朋好友在葬礼上缅怀他们与逝者共享的美好时光。火葬或土葬均可，墓地上不立墓碑，而是一座逝者与生者家人互动的高浮雕群像，让逝者的形象长存并表达生者与逝者的关系和感情：夫妻惜别、父子嘱咐，而非只是“永远怀念先父”的词语。这些碑像采与同时代神庙石雕一致的写实风格，但表现的是逝者与家人的凡俗情感。我参观各地博物馆里展览的众多墓碑，看到了两千多年前希腊人生离死别时的心态和情感：或爱惜、或致敬，或告别、或嘱托，或悲伤、或忧郁，其写实风格与真情表露穿越数千年尘封，令我感动。这些远古有名有姓的寻常百姓，老张李婶的情绪与神庙山墙上诸神与人的恩怨情仇如出一辙，都属希腊民族古往今来的精神内涵。注视良久，我不禁感叹现代虽物质生活极大丰富，但人们的墓碑却简单呆板，虽可宏大奢华实为敝陋潦草，能代表人类文明进步了吗？

西方文明的摇篮

伯罗奔尼撒半岛上最重要的古迹是公元前1650-1150年青铜时代的迈锡尼王国都城。考古学家们发现这片古迹应该不难：在山梁的一侧，以巨石块垒建起来五米厚的城墙屹立数千年，傲视人间沧桑变迁而岿然不动。石城门门楣上的双狮立像除头部损毁外通体完好。考古学家们从巨大的圆形墓圈中竖坑式墓穴里发掘出了许多金、铜文物。我在雅典的国家考古博物馆看到了从这些墓穴出土的最宝贵的文物，包括金面具、金盒、金盘、金容器、金制的儿童葬衣和面具、饰物、金丝条和种种刀件。最令我不可思议的是迈锡尼国王的蜂巢式墓穴。我走过地面上几十米长、十米高的水平巨石墓道进入高大的穹窿巨室，身处于用齐整的巨石块码砌的底部内径15米的圆形石室。石壁一圈圈收缩直升到14米高的尖顶，墓室整体呈蜂巢状。墓门上五米厚的门楣石重愈百吨。传说迈锡尼都城是独眼巨人开山移石所建。渺小的我独立于墓室中，想象着过往的三千多年中曾有过多少各色人等如我今日走入此室，环望穹顶而惊诧不已呀。晚期迈锡尼的国王阿伽门侬率大军跨海东征小亚细亚爱琴海滨富庶的特洛伊王国，围城十年，最后施木马计才攻陷其都城。但是这场旷日持久的侵略战争也耗尽了迈锡尼的元气，加速了它的衰亡。荷马史诗《伊利亚特》描述了这段历史，重复提到迈锡尼为黄金王国。

迈锡尼是欧洲大陆上的第一个文明。她通过向外武力扩张，对地中海沿岸多地产生了广泛的影响，但在公元前十二世纪急剧衰落、消亡。与此同时，整个西亚和欧洲进入史前的黑暗时代。大约四百年以后，西亚地中海沿岸以贸易为本的腓尼基文明兴起，带动希腊地区文明复兴，发展成以雅典为代表的古典希腊文明。

更回溯远古，在迈锡尼之前，希腊在地中海最南、最大的克里特岛上于约公元前2850—1450年间发展出了欧洲最早的文明 — 米诺斯文明。我们数年前乘邮轮到克里特岛，访问了米诺斯王国都城诺索斯的遗址。那里有一座雍容华贵的王宫，有迷人的壁画、精美的陶器及工艺品、优雅的厅堂居室和鸟语花香的庭院，还有先进的给排水系统。考古学家们在克里特岛还发现了其他多处王宫和城市遗址。米诺斯人利用其地处地中海中心的地利，积极参与环地中海贸易，发展手工业，建立了一个富足的国度。和气生财，米诺斯人重商不尚武，从世界上最古老的西亚和埃及文明中汲取营养，在蛮荒的西方世界升起了第一盏文明的明灯。公元前1500-1450年，克里特岛北方的火山岛锡拉和圣托里尼爆发了可能是人类有记录的历史上最大的火山喷发，米诺斯王国式微，并被从希腊大陆南侵的迈锡尼人征服。大多数克里特岛上的城市走向了衰亡，但是米诺斯文明的火种由迈锡尼人带到了欧洲大陆。

世界各地文明的兴起和发展会有惊人的平行并进又互相独立。紧随最早的一北一南的两河文明和埃及文明而同时萌发的是一西一东的以欧洲的希腊为中心的西方文明和以亚洲的中国为中心的东方文明。三千多年前，迈锡尼文明与中国的商朝同时发生，而四千多年前的米诺斯文明大约与中国传说中的夏朝同时代。两千多年前，当雅典把西方文明推上第一个高峰，涌现了苏格拉底、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等诸多大家时，中国周朝的春秋时代亦百花齐放，诞生了孔子、老子和管子等诸子百家。西方文明注重宗教、科学、建筑、贸易、各地自治和个人价值，东方文明强调宗祖、道德、礼制、农耕、中央集权和群体价值。东西方文明交相辉映，和而不同。几乎同时发生的还有古印度文明。

文字是文明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文字的出现和发展伴随了古希腊文明的发展。希腊文字跳过了两河文明的楔形文字和古埃及的象形文字。米诺斯文明创造了线形文字A，但至今尚未被解读。迈锡尼文明把线形文字A发展成为西方文明第一祌被解读的文字，线形文字B。大约公元前十世纪，希腊人通过地中海贸易交流学到了腓尼基人发明的世界上第一个字母表并加入元音字母形成了希腊文字。希腊是西方文字的摇篮，希腊文是基于字母表的诸多西方文字的先祖。我们今天所了解的希腊历史和文明就是通过古希腊人用希腊文书写的大量文字和文章，辅以考古的实证而来的。荷马史诗是最早用希腊文字写成的伟大著作。与迈锡尼同时，中国商代发明了独特的甲骨文和金文，涵盖了几千个字符。到与古典希腊同代的春秋时代，中文已臻成熟，孕育了诸如四书五经和史记的经典巨作。世界上仅有两种古文字经三千年生生不息，古文今通，沿用至今：希腊文和汉字。与古中国人在甲骨、金属器皿、竹木简牍、绸缎和纸张上书写不同，古希腊人利用四处可采的石矿，把文件记录在石碑、石墙、石牌和石柱上，使其留存至今。

米诺斯文明和迈锡尼文明，包括其雕塑、绘画和宗教，对几百年后的希腊古典时代文明产生了深刻影响。到了雅典、迈锡尼，联想克里特岛，我终于把希腊古代文明乃至西方文明的起源和早期沿革读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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伯罗奔尼撒半岛

如果说雅典是古希腊文明皎洁的明月，那么遍布希腊，特别是南部和地中海上的多个岛屿的就是希腊文明各时代璀璨的群星。古希腊有上百个独立发展的城邦国，各自标新立异，互相竞争交融。希腊不大，我们租一辆车西出雅典环游伯罗奔尼撒半岛，然后北上德尔斐，最后转回到雅典南侧的海港城市比雷埃夫斯。

伯罗奔尼撒半岛地处希腊大陆最南部，是希腊最大的半岛。它的面积是台湾岛的一大半，但人口仅有百万。希腊历史上诸多王国和城邦兴衰于此，如迈锡尼王国、斯巴达、科林斯和阿尔戈斯城邦。

除了几条主干高速公路外，希腊的交通主要依赖遍布全国的双向两车道公路。道路状况好且车不多，我们九天旅行少遇拥堵。从雅典入伯罗奔尼撒半岛要经过其东北角的科林斯运河。运河位于科林斯地峡最窄处，两端连接爱琴海和爱奥尼亚海。我站在横跨科林斯运河的铁桥上向下看是宽24米的狭长深水道，两边高80米的岩壁被垂直切割，形状工整，十分壮观。向南北方望，六公里长的运河如一条碧绿的彩带连接大海。在十九世纪末工程时，开凿科林斯运河是一项举希腊全国之力的艰巨工程。严格地说，科林斯运河开通后，伯罗奔尼撒半岛变成了一座岛屿。

车过运河不远就到了科林斯城邦遗址。这里交通四通八达，在古典希腊时代贸易和制造诸业兴盛，是富国强邦。希腊建筑中第三种、最豪华的科林斯柱式就创立于此。这里发明和生产的黑彩陶器远销地中海各国。科林斯的艺人和工匠在形态各异的红褐陶坯上用黑白彩色绘出细致入微、栩栩如生的人物和想象丰富、多彩多姿的场景，经三段烧制成型定色。黑彩陶器成为古希腊艺术的标志，也记载了当时的大量神话、人物和生活场景。黑彩陶器是优美的陶瓷艺术，更是优雅的绘画艺术。科林斯的商船队远航地中海各地，西至西西里岛的锡拉丘兹，东达埃及和西亚，建立了兴旺的殖民地城邦。我们从平原上的古城遗址盘山而上数百米，到了柯林斯的上城，强大的防御城垒。穿过三座城门、三道城墙，是建在山巅上的城堡遗址。登高望远，八面来风。南、西、北方是伯罗奔尼撒郁郁葱葱的北部平原，东面是海湾，遥远的东方是雅典。

从科林斯南行，过迈锡尼不远就是依山傍海的纳夫普利翁小城了。纳夫普利翁阳光灿烂、气候温和，是雅典人周末和假日的休闲地。过了几天的雅典都市生活，我们投宿于此，得以享受希腊传统小城的安逸和风情。这里在迈锡尼时代就是一个重要港口，自古以来是军事要地。小城历古典希腊和罗马时代以后依次被拜占庭、法兰克、威尼斯和奥斯曼人统治，积累了中世纪以降的各种文化和美食。城南山上的拜占庭城堡虎视城、港，东边更远、更高山上更大的奥斯曼城堡四望整个区域。希腊独立战争在1821年始于伯罗奔尼撒半岛，纳夫普利翁成为希腊的第一个首都，直至希腊的首位国王奥西奥决定迁都雅典。

从纳夫普利翁南行至斯巴达城再向西七公里，在从平原隆起的大山山坡上沉睡着一座废弃的古城 ——世界文化遗产地米斯特拉斯。迎面的山坡上分布着残破的王宫、教堂、房舍和依山而建的层层城墙和关口。公元十三世纪,参加第四次十字军东征的法国王公贵族看中了这里的山川沃土，决定在此安家，选山顶建造城堡以作防卫。后来米斯特拉斯相继被拜占庭帝国、奥斯曼帝国和威尼斯共和国占领，曾经成为伯罗奔尼撒的首府。经多次扩建，米斯特拉斯形成上城和下城的格局。上城是城堡、国王宫殿群、数座修道院和教堂。下城是民宅和更多的教堂和修道院。米斯特拉斯以东的平原植被繁茂，在中世纪至文艺复兴时期，当地人从中国学到了养蚕术，遍植桑树，丝绸业兴旺。米斯特拉斯城曾经是一处繁荣的商业中心，人群密集，熙熙攘攘。可惜整个城市在1832年以后竟被废弃了，至今只剩一座修道院还住着几个修女。世事兴衰，令人唏嘘。

纳夫普利翁半岛形似人的右手掌印向南，但只有四个手指。其中指最长，深入地中海最远，是整个欧洲大陆的最南端，它就是玛尼半岛。这里放眼望去尽是绵延起伏的黄褐色山峦，贫瘠的山坡和苍茫的景色。我们车行在环半岛曲折回转的公路上，一侧是青绿的地中海，另一侧是陡坡砂岩，上面生长着些许矮小纠结的灌木、矮松和野草。这里是希腊的天涯海角，域外之域。玛尼半岛的原住民是古斯巴达人流落至此的玛尼奥特人。这里也是历代统治者最难管辖的地区，大部分年代是法外之地，无怪乎1821年希腊独立战争的第一次起义就发起于此。玛尼半岛有其狂野不羁之美。静谧的港湾水清见底，水上飘着几只渔船。散落海边、山谷或山梁上的零星村落里是石头垒筑的房屋。史上各村自治，村中的家族间还时有血仇对抗，所以民房多是碉堡形式的塔楼。我们投宿在小村的一个塔楼旅社，每层一个客房，以螺旋楼梯上下。厚重的石墙让我感觉安全放心，但四下的静夜会令客人不安。晨曦初露，雄鸡报晓，新的一天如望而至。在村中散步，四处干净整洁，但少见人影。很多房门紧锁，有些木房顶已塌陷，显然早已人去房空。有些村落已成无人村，只是坚固的石房还站在那里，自成一景。像全球很多国家一样，村里的年轻人都去城市工作生活了，老年人也越来越少，直至无人。现代文明的加速变迁、集聚令我感叹又惋惜。

纳夫普利翁半岛的明珠是西侧的奥林匹亚村。从公元前776年到公元393年的一千多年间，这里每四年举行一次奥林匹克运动会。希腊文明圈所有地域的青年男子都长途跋涉到此，参加赛跑、摔跤和标枪等竞技运动。最后胜出者被带上橄榄枝编成的桂冠。届时所有城邦间的征战暂停，让运动员安全旅行，在平等竞技中追求优胜，而不是在战争中流血牺牲。奥林匹亚村是祭祀宙斯和其他神明的圣地，集宗教和体育为一体，为所有希腊城邦共同推崇，也变成了各国定期互动、开展外交的场合 — 多祭神、竞技，少征战，何乐不为呢。遵循奥林匹克精神，我昂首挺胸穿过甬道和石拱门进入古老的奥林匹亚体育场，在192.28米长的跑道上跑了个来回，有点气喘，但坚持下来了。我有望成为古奥林匹亚村最年老又最年轻的运动员了。

我们的希腊之行似此跑步，不必与人竞赛，但要出力动脑探究。读万卷书还要行万里路。生命在于运动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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