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途中,那杯“醉醺醺”的善意
原创 erlai 耳来erlai
2025年08月08日 21:23 北京
七月的尾巴,带着父母和孩子,一场随性的旅行向北延伸。在哈尔滨中转,车轮滚滚,驶向呼伦贝尔的心脏——海拉尔。窗外,风景不断变化,而车厢内,一段始料未及的温暖,正悄然叩击我包裹严实的心扉。
父母在相邻的包厢。午休醒来,我去看望他们,正逢父亲要起身去卫生间。我习惯性地弯下腰,准备帮行动不便的父亲穿鞋。这时,旁边坐着的一位陌生大哥开口了:“刚才是我给他穿的鞋。”声音带着点粗粝,夹杂着浓重的酒气。
“谢谢您!”我连忙道谢,心里却下意识地筑起一道无形的墙。那扑鼻的酒气,像一根引线,瞬间点燃了记忆中关于“酒后真言”的苦涩经验——那些曾经陪着涕泪交流、推心置腹的时刻,最终在对方清醒后的茫然中被证明只是一场虚妄的烟火。由于这带着痛楚的经历,对醉酒之人流露的情感,我早已学会了谨慎地疏离。
然而,这位大哥似乎并未察觉我的戒备。他热心地帮我们想办法,如何解决父亲如厕不便的问题,絮叨着自己如何照顾家中八十多岁便秘的老父亲。他问父亲:“爷们,是党员不?当过兵没?”得知父亲是老兵,他带着几分醉酒后的豪情:“我也是,25年党龄!我姥爷参加过抗美援朝……”父亲听着,脸上露出了久违的、孩子般纯粹的笑容,仿佛被拉回了某个意气风发的年代。大概就在那一刻,我无意间瞥见大哥望向父亲的眼神——不再是醉酒的朦胧,而是浸润着一种近乎温柔的关切,仿佛穿越回某段时光,在看自己曾敬重、依赖的某位长辈。那份真诚,在酒气的氤氲里,显得格外清晰,又格外令人心颤。
可我,像许多习惯了戒备的都市灵魂一样,早已为自己织就了一层厚厚的茧。冷漠是保护色,怀疑是本能。总觉得善意背后或许藏着陷阱,热情之下可能涌动着暗流。这层硬壳让我安全,却也让我迟钝,甚至可能在无形中刺伤那些真正伸出的援手。
大哥的热情随着列车的行进愈发高涨。他开始为我们筹划行程:要替我们安排住宿、搞定门票;车到站后,让他的司机送我们去住处;甚至提出,我们在海拉尔可以住他的房子,开他公司的车……当他说出“火车上遇到就是缘分”时,我内心那根紧绷的弦几乎要发出尖锐的警报。我甚至为父母与他毫无戒备地热络感到难为情——“缘分”?这个被世俗过度消费、在我词典里早已蒙尘删除的词,此刻听起来多么轻飘又可疑!
出于一种近乎敷衍的礼貌,我同意加微信。火车信号断断续续,搜索他报出的号码,屏幕上显示着“该用户不存在”。“没有这个人?”我脱口而出,语气里或许带着连自己都未察觉的、急于证明某种猜疑的失态。他笃定地说不可能。果然,在信号稍好的开阔处,头像跳了出来。他翻出手机里的视频,热情地介绍着他刚刚体验的内蒙风情。我应和着,那些画面并未真正触达眼底,只愿我的敷衍未曾被他捕捉。
后来,他说酒劲上涌难受,需要休息会儿。他攀上二层卧铺,很快,鼾声响起。
临近海拉尔,查了当地气温,我忙不迭地翻找厚衣物。快到站了,那位大哥依然没有起身的意思。我心里嘀咕:“酒醒了?怕是早忘了那些豪言壮语了吧?”我要快速拉父亲离开,省得彼此尴尬……这些念头飞快地闪过,像在努力加固我心中预设的堡垒,只为证明自己最初的判断是“正确”的。
我真的“对”了吗?
下车后,我推着轮椅,孩子坐在姥爷腿上。列车员引导我们走无障碍通道。那位大哥没有悄然离开,而是走过来,接过了母亲手中那超重的巨大行李箱,随着人流去往出站口。
在出站口会合,接他的车已到。他不由分说地劝我:“快把你约的车退掉!坐我的车,送你们过去!”语气里是不容拒绝的真诚。车子驶向住处,他拨通了家人的电话,声音洪亮而自豪:“……在火车上遇到一对老人,现在送他们去住的地方。儿子这共产党员、RDDB,没白当吧?”那话语,像一道暖流,瞬间融化了我心中的冰墙。
到了住处楼下,他和司机坚持送我们到电梯口。他们离开后,母亲一遍又一遍,如同虔诚地祈祷般念叨:“好人一生平安啊……”而我,一股滚烫的羞愧涌上心头,为自己的偏见,为自己的傲慢,为自己用冰冷的预设去度量一颗滚烫的心。
后来的旅途证明,大哥的热心肠绝非一时酒兴。在这个遥远而陌生的地方,我这个素来怕麻烦人、到了外地也绝不联系熟人的“头号i人”,竟接受了一位萍水相逢的内蒙大哥厚重的情谊:在额尔古纳,他为我们安排妥帖的住处;在黑山头,他帮我们联系景区……
归来后,和家人说起这位火车奇遇的内蒙大哥,孩子在一旁雀跃地插话:“那个叔叔是共产党员!”童言无忌,却像一道纯净的光,照亮了某个朴素的真理。
我心底一直有个小小的疑问:他为何如此不遗余力地帮助我们?直到看到他发来的一条信息:“你的孝心让人佩服。”这句话,让我想起旅途中无数次的情景:在每一个景点,当我搀扶着步履蹒跚的父亲缓慢行走时,总能感受到来自四面八方的目光。我好奇那些目光的含义,甚至曾暗自揣测过审视或怜悯。直到在额尔古纳湿地公园,当我与一位正望向我们的女士眼神交汇时,我大方地报以微笑,她对着我竖起了大拇指:“真棒!”那一刻,我好像全懂了,那是身为子女的默契与抵达。
从驶向海拉尔的那列火车开始,内蒙之旅仿佛一直被幸运之神眷顾。额尔古纳河畔的宁静,恩和小镇的民族风情,室韦边境的彩虹,驶向黑山头草原公路的蜿蜒,去往满洲里路上的落日,扎赉诺尔的宁静……而比这壮丽风光更深刻烙印在心底的,是沿途遇见的那些善良的人们和他们美丽的灵魂。他们是那位火车上的大哥,是湿地公园里竖拇指的陌生人,是草原上放牧的纯朴妇人,是木刻楞里热心的老板……他们的善意如同草原上不灭的星光,照亮了我们的旅程,也将温暖归途后的漫长时光。
这趟旅行,收获的不仅是天地大美,更是一次对心灵的涤荡与馈赠。它让我相信,纵然世界有时坚硬,但总有不期而遇的柔软,能穿透所有防备,抵达内心最深的角落。
后来,为了表达我的感激之情,我送给火车上偶遇的这位内蒙大哥一张蒙古乐队HAYA乐团的专辑《Link》。Link,中文意思是“链接”——这个名字正好诠释了这趟旅程中,我从他身上学到的最珍贵一课:善良无需包裹,敞开心扉,方能与世间美好真正“链接”。这张唱片,就是这份领悟的象征。
愿这些照亮过我们的美丽灵魂,永远被世界温柔以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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