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是神木
来自;神木文艺
2025年09月12日 16:05 陕西
神木一日
黄咏梅
车辆在暗夜里行驶不久,驶出了鄂尔多斯地界,司机指着远处镶嵌在黑暗中的一片璀璨灯火,对我说,那就是神木。我顿时有些恍惚。仿佛有个仙人,挥一挥袖子,在那遥远的暗夜里凭空变出了一座辉煌的城堡。关于神木这个地方,听说过的故事有很多,这里不仅是有着巨大煤炭资源的“金山银山”,还是有着宝贵文化旅游资源的“绿水青山”。初见神木,不知道是因为夜深抵达的缘故,还是对“神木”这个名字的浮想联翩,便有一种亦真亦幻,亦古亦今的神秘感。直到第二天上午,我跟随大家前往神木的沙峁镇石角塔村,在一个工业反哺农业乡村振兴的示范点,当地朋友领着我们走进大棚里,像参观宝贝一样参观树上一梭梭还没开始成熟的芭蕉,作为一个从小便在路边摘香蕉吃的南方人,我才有了些实感——这里是北方,靠近长城,是晋陕蒙三省交界的交通要冲。难怪春天的风也还那么硬朗。
到达神木城南贺家川镇,我们直奔天台山。天台山位于黄河与窟野河的交界处,山形果真如接天平台,石壁垂直如被刀斧劈落,岩缝间斜生出一株株柏树,不知道它们在这里等待了多少年。车直接将我们送到半山腰的革命纪念馆。是一座四层楼阁,矗立在山间,天空是它唯一的背景。门扉轻掩,窗棂上的红漆已斑驳成铁锈色。我们登上最高层楼,能看到山脚下浊黄与清灰交织的河水,那是黄河与窟野河在高原上拥抱,热烈而不乏沉稳。1936年,亦是如同今日这般的春寒料峭,刘志丹站在此处,眺望对岸的山西,春风如同他的脊梁一样硬朗,他坚定了决心,运筹帷幄,带领部队,东渡黄河,打开罗峪口,建立了重要的后方根据地,此后,红军一路向南挺进。往事非烟,记忆坚如这山中的磐石。突然,一只不知名的山鸟,大概是看到了我们,从树梢上一跃而起,扑棱着翅膀,仿佛是故意的,它的尾巴扫过“东渡纪念碑”那几个字。它不作停留,就像一记突如其来的钟声,敲醒我们的记忆之后又悄然远去。
我们沿着高低不一的石阶往山下走,边走边用手触摸那些被千百年风化的山石,有的光滑,有的布满皱褶,仿佛触到了风的皮肤,挨近去,侧耳听,能隐约听到风穿过岩壁孔窍,呜呜然如埙鸣,不知何故,心生悲壮。或许,这便是来自时间深处的力量?
高家堡镇是我此行最想看的地方。下午,我站在石峁遗址的土垣上,犹如进入梦境的空间。石峁遗址由皇城台、内城、外城三部分石构城垣组成,是我国目前发现的规模最大的史前石筑城址。远远看去,裸露的城墙如巨龙的脊骨在梁峁间蜿蜒起伏。走进内城,导游告诉我们,所处的地方是四千二百年的断层。虽然遗址做了妥善的保护,但我仍小心翼翼地迈步,生怕惊动了些什么。头一次那么近距离地看古城墙,竟然看得百感交集。灰色的墙体被风蚀雨剥得筋骨毕露,层层夯土犹如时间的堆叠标本。驻足在几个尚未回填的考古探方前,我细细辨认着那些剖面上密布的四千多年前的日常生活痕迹,在脑子里凭空构筑出了一座城的人间烟火。整个参观过程,眼前的实与脑子里的虚一直在互证互构。导游告诉我们,皇城台是一个底阔顶窄的结构,台顶距底落差超过了70米,台顶面积超过了8万平方米,故有人将其称为“石头金字塔”。在黄土高原上,皇城台傲然矗立,天空也被它所吸附,云影在台顶上奔跑,彰显着昔日的浩大和坚固。
皇城台的护坡墙上还存留着一些石雕,其中有些并没有被时光的刻刀移形,还能辨认出神面的轮廓。印象最深的一张脸上,刻着一双菱形的眼睛,空茫地注视着脚下的河套,四千多年就在它的凝视中如白驹过隙。让我感到肃穆的是,它那嘴角抿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仪。这张相似的石雕神面,我在石峁遗址博物馆再次遇见了。在一根沙岩质地的灰黄色石柱上,正反各浮凸出一张神面。正面双目圆睁,嘴角上扬起一种奇异的弧度——似笑非笑,似悲非悲,背面的神面已经被风化得厉害,轮廓漫漶,眼窝处被风蚀成了浅洼,像干涸的泪痕。这些石雕并不是装饰,而是图腾,它们承载着遥远先民的精神象征和信仰,是人类理解自身与宇宙关系的神秘中介。我凝视着它,感受到当下的时空、人物仿佛都消失了,独自置身于某个寂静的旷野中,试图理解我与外部世界的关系。
离开石峁博物馆,我们一头钻进了高家堡古镇。瞬间,我从刚才陌生的远古世界走进了熟悉的记忆年代。近年来,高家堡古镇成为网红打卡地,因为改编自作家路遥同名小说的电视剧《平凡的世界》剧组来此拍摄,将古镇的西大街复原成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的样貌。“供销社”“大礼堂”“东风照相馆”“国营饭店”……这些典型的场景,唤醒了一代人的集体记忆,这里成为他们“寻根”的地方。绿色的邮局门口,停着一辆未上锁的28寸自行车,好像孙少平那封未曾投递出去的情书;国营食堂的木质柜台上挂着“孙少安蒸馍店”的纸板,斑驳的柜角处摞着一堆真空包装的脆枣——扫码付款,立减三元;在供销社褪色的招牌下,白发阿婆正守着竹匾翻晒红辣椒。路过一间“永亨客栈”,木门紧闭,一个瘦瘦的老爷爷正拢着袖子,靠在墙根下,不知道看着这条处处“布景”的街道,他是否有着今夕何昔的惘然?日光如流年,但无论时代如何变迁,人终究是活在平凡的世界里。站在路遥先生的巨幅照片前,我有一种流泪的冲动,再次体会到经典文学赠与人的顿悟。
夕阳西下,我们从古镇出来,神木一日游的最后一程,当地朋友别有意味地放在了神木火车站。我们进入了一条深入神木土地肌理的路径——红柠铁路。这条2006年建成通车的钢铁动脉,东起神大铁路神木站,西抵包西线神木西站,全程42.56公里。我们登上员工通勤乘坐的专用绿皮车厢。汽笛长鸣,像是在向谁发出一声响亮的邀请,巨大的内燃机车头喷吐着白汽,车身猛地一抖,火车缓缓驶出站台。窗外,一列列满载“乌金”的重载货车如同黑色的长龙,在纵横交错的铁轨上被分解、重组。驾驶室里的工作人员向我们介绍,这条无缝铁路,每年装车能力4千多万吨,承担了红柠张三大矿和周边煤矿的煤炭外运任务。火车驶出站台不久,我的视野骤然开朗,窗外是辽阔的矿区。一个个巨大的矿坑袒露出褐黄与黝黑的岩层肌理,可以想见,从深不见底的矿脉中正源源不断地将地心的馈赠输向远方。火车接近柠条塔站时,铁路旁出现了成片的绿化林,柠条、沙柳在风中摇曳着灰绿的枝叶,为这片黄土地披上一抹薄薄的绿纱。火车钻进一小段隧道,我们陷入短暂的黑暗,于一片沉默中,我仿佛听到了地心的跳动声,是这片土地在石峁沉寂数千年后,重新向世界发出的雄浑有力的心跳声。
火车载着我们,在黄土高原上追赶着夕阳的尾巴。坐在流逝着风景的窗边,想想在神木的这一日,天台山的崇峰、石峁皇城的静穆、高家堡的平凡日常、红柠铁轨上的脉动……时空的位移之下其实是一种精神的链接,生活何尝不就是在这种位移之中得以生生不息?耳边,传来本地朋友现场哼唱的一首信天游,歌声不经修饰,如一场邂逅的、直接的、硬朗的春风,如歌一般荡气回肠的,是这个由时光连缀起来的平凡的世界啊。
作 者 简 介
黄咏梅,现居杭州。在《人民文学》《花城》《钟山》《十月》《收获》等发表小说近百万字,多篇被《新华文摘》《小说月报》《小说选刊》等转载并收入多种选本。曾获第七届鲁迅文学奖、十月文学奖、《钟山》文学奖、林斤澜优秀短篇小说奖、汪曾祺文学奖、北京文学奖、百花文学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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